太行道/第 3 章
祥雲客棧的夥計将一碗煎好的湯藥端進房,笑眯眯開口:“道長,按您的吩咐,四瓢水熬成一碗,丁點兒都不帶多的。”
貞白颔首,接過湯碗:“有勞。”
“您客氣。”夥計端着托盤帶門離開。
貞白将藥碗擱在矮凳上,瞅着榻上的人斟酌須臾,伸手捏住他雙頰,将一勺湯藥灌入微張的唇齒中。藥汁滑入,浸潤原本幹燥到幾乎撕裂的咽喉。修士的喉結上下滾動,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只覺一股清苦至口中蔓延,甚至在源源不斷的流入。他想抿緊唇,奈何兩頰被人用力禁锢着,迫使他不得不一口一口咽下去。
修士勉力撐開眼皮,卻只能欲睜欲合的掀開一條縫,渙散的目光從濃密的睫毛透出來,好似被一排簾子遮掩着,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剪影。
貞白的手一松,那張蒼白的臉頰上印出幾個指紋。
強撐着一絲混沌的意識,修士張了張嘴,虛弱地擠出兩個字:“馮……天……”
估計是那個與他同行之人的姓名,一早被擡回縣衙時,貞白已經見過了。
馮天早已殒命,屍體已經腐爛,想必在亂葬崗裏就已不幸身亡,卻被他不顧一切帶了出來,還有那個闖入亂葬崗的王六,想必也是被他拖出來的。
明明都自身難保了,卻連個亡人都不曾抛下,光是這份俠肝義膽,貞白亦是動容的,否則自己也不會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地灌藥。
這個人,許是值得她救一回。
她擱下湯勺,在瓷碗裏碰出輕響,淡淡道:“屍體送去了縣衙,等你能下地了,再去認領吧。”
修士雙眸緊閉,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便再無動靜。
此時包子鋪老板尋到客棧,想請貞白前去瞧瞧王六的屍身。縣衙那邊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斷王六是滑了腳,腦袋磕在了石壁上,摔死的。但畢竟死在亂葬崗那鬼地方,包子鋪老板才特地來請貞白走一趟,加之王六即将下葬,都需要請道士來擇吉地。
貞白本想拒絕,就見對方掏出錢袋奉上,正是昨日王六媳婦兒摸出來的那一包。
她至出世以來,就一路窮困潦倒,連玉佩都給抵押了,若是手邊再無銀錢,兜裏那幾個鋼镚兒只夠再續一日房錢。所以貞白即便不修此道,還是斟酌須臾收下了,臨走前在修士心口壓下一道符,便跟着包子鋪老板出了門。
踏入王家小院,就見一口黑棺停在堂屋正中,婦人一身喪服跪在棺椁前,潸然淚下,哀默憔悴。
她麻木地往盆裏丢着紙錢,動作滞緩,哪怕火舌舔到手指,也仿佛毫無知覺般。
那模樣,着實可憐凄慘。
貞白冷目一掃,視線停駐在牆角一簇青竹上。
深秋之際,這竹子未免太過繁茂。
貞白略一深思,想起初次在縣衙見到王六的情景,他被杖責扔出大街,恰巧擋住貞白的去路,那一瞬她分明在此人身上捕捉到一絲陰氣,所以站定未動。之後又聽聞說他失蹤女兒托夢,貞白則以為他女兒香消玉損,化了陰靈尋回來,讓自己父親前去找尋自己的肉身。
但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貞白擡腳邁過門檻,進到堂屋。
婦人抹掉淚,撐着棺椁一角,有些吃力地起身,頂着張傷心過度的臉相迎:“道長。”
貞白向來不會安慰人,只道了句節哀,便繞到靈前,探了探死者,就如官府所說,除了頭部撞傷別無異樣,只是……
貞白目光一沉,轉頭問王六媳婦兒:“院子裏的青竹長青不敗麽?這都深秋了,也不見一片落葉。”
包子鋪老板聞言,湊出門一瞧,難掩訝異,頻臨寒冬,四處的花草樹木都逐漸枯黃凋零,怎王六家這堆還郁郁蒼蒼生機蠱然,仿佛正值春盛。
婦人道:“說來也怪,原本這竹葉都快掉光了,誰知一月前的某天,突然冒了新芽。”
貞白神色一肅:“一個月前?”又是一個月前。
婦人點點頭:“是啊,枝繁葉茂的,王六還高興了一陣,說咱家這是塊風水寶地,誰知……”說着有些哽咽,生生把話頭壓了下去。
見貞白臉色不對,婦人戰兢道:“這竹子,有什麽不妥嗎?”
貞白并未作答,徑直走向院角處,越是靠近,那股陰冷之氣便越是濃重,竹下放置着一張藤椅方桌,想必平日是個乘涼庇蔭的地方。貞白擡手,緩緩扶上竹幹,半垂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她淡聲問:“這院牆後頭,有墳冢?”
婦人一臉茫然:“沒有啊,後面就是一片竹林,不過葉子也都落了,前頭住着人呢,哪能在後頭埋人。”
貞白:“可是陽宅就建在了陰宅上。”
聞者一陣顫栗,婦人聲音有些抖:“道……道長,這話從何說起啊,我們一家搬來半輩子,這院是後來掙了些錢,王六去找人擴建的,住了好多年,一直相安無事。”
“所以這些青竹是擴建的時候沒有砍掉嗎?”貞白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地下确實埋了堆屍骨,沒有墳冢就是無墳無棺的無名屍,許是被人所害,怨氣頗重。”
婦人臉色煞白:“不可能。”
貞白并不多費口舌去解釋,只道:“順着竹根一挖便知。”
包子鋪老板一臉驚悚,猶猶豫豫開口:“要我……我去拿鏟子?”
“現在不行。”貞白道,“這裏還壓着棺呢。”
包子鋪老板和婦人都快被她莫名其妙的話吓出病了,插嘴問:“道長,您方才不是還說無墳無棺嗎,哪又壓着口棺了?”
貞白簡明扼要:“竹棺。”
聞言,二人紛紛睜大眼,繃直了背,汗毛倒立,盯着跟前這一簇茂密的青竹,猛地後退了兩步。
包子鋪老板:“啥?這這這這這……”
貞白道:“青竹乃空心,招陰,于游魂而言如同棺椁,便成了這孤魂野鬼的墳冢。”只是,這堆屍骨在地底被埋了幾十年,從未有甚異變,而這簇青竹也是在一月前聚陰新生。
許是貞白的面色太過凝重,包子鋪老板和婦人更加驚懼不已,但心下還是難免懷疑貞白在危言聳聽,畢竟未曾親眼所見,便不會輕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況且若這地下真埋了什麽冤魂,家裏又怎沒個古怪的事發生?思至此,婦人忽地一憷,不是未發生,她閨女不是莫名其妙失蹤了嗎,往尋常了想是不知去向,可王氏之前日日夢見小女哭訴,告訴她自己被困于謝宅?仔細一琢磨,若非真不尋常?婦人打了個寒噤,早已六神無主,淚目道:“道長,那可怎麽辦,會否與小女的失蹤也有關聯?”
有無關聯貞白也不敢斷定,但她隐隐覺得,會與一月前所發生的事情相關,至于何事,此處先按下不表。貞白心中惴惴,方才觸及修竹,繞指的陰氣還未散盡。自進門伊始,她就發現這塊院腳屬聚陰之地,即便秋冬臘月,也會青竹長青。婦人說一月前它還落葉,那麽此處的風水,則是最近才起了變化。
貞白問:“昨夜我給你的木制符箓呢?”
婦人半響才反應過來,忙從腰間摸出雙手遞上。
此符箓刻痕極深,一氣呵成,頗費修為,用來擋煞鎮棺再合适不過,貞白揮手一擲,直接将木符插入土裏,側首對包子鋪老板道:“可以挖了。”
若說他們方才還對貞白的話半信半疑,那麽當包子鋪老板大汗淋漓挖出一具骸骨的時候,就全都信了,他猛地丢開鐵鏟,仿佛扔開一根燒紅的鐵烙,急速倒退間,一屁股坐倒在地,兩腿胡亂踢蹬,屁股生生又往後挪了幾許,才驚魂未定的頓住,指着方才自己挖的大坑哆哆嗦嗦叫:“死死死死死人。”
自家院內怎麽會挖出一具骸骨?
婦人早已吓得魂飛魄散,現在家裏就剩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了主心骨,旁人說個什麽,她就信了個邪,何況真的挖出一堆骸骨,婦人則對修竹成為陰魂竹棺之事深信不疑,撲通一聲跪在貞白跟前:“請道長開壇做法,趕緊把它收了吧。”
貞白看了眼正午的日頭,不疾不徐道:“入夜再說吧。”
包子鋪老板癱着一張毛骨悚然的臉,暗忖,是等入夜跟那玩意兒一戰的意思嗎?
若現在不除,等到晚上還不得吓出勞什子病來,婦人忙道:“加錢!”
貞白搖搖頭:“只不過一縷殘魂,才養月餘,若現在動了,日頭一曬就散了。”
包子鋪老板頓時無語。
不趕緊曬丫個灰飛煙滅還留着過年?但眼下挖出死人,他除了害怕還想去報官。
貞白垂眸,目光落在插入木符的位置上,她兩步上前,蹲下身,指腹沾了泥上一抹灰燼,若有所思地尋覓片刻,在枯草下拾起一角還未燒盡的紙錢,被露水打濕又風幹,上頭還沾着塵垢。
冥紙除了祭拜還能作甚?莫不是王六一家知道此地埋了屍,也或是他們所埋?
貞白回過頭,目光審度,婦人被盯得背脊一涼,怯懦又茫然:“怎……怎麽了?”
貞白直言:“你們曾在此處燒紙祭拜過?”
聞言,包子鋪老板迅速在腦中推演了一出殺人埋屍的大戲,錯愕地扭過頭。
婦人一怔,條件反射答:“沒有啊。”忽而她又想起什麽,點頭道,“哦有,小女失蹤不久,日日給咱托夢,但始終未找到她,我就在這裏祭過祖先,也求神靈庇佑。”
貞白适才收回目光,從容道:“待入夜之後,再問問這殘魂是否對你女兒失蹤一事知情。”
跟鬼魂打聽消息雖然瘆人,但婦人愛女心切,立即點頭如搗蒜。
接下來的半日,貞白便是上山替王六擇墳地,只是她不善此道,只能憑借直覺,不說寶地,但起碼不會錯選到風水差的地方。
翻過山丘,行過小徑,目力的盡頭顯出一座墳冢。貞白越是走近,越是感覺不舒服,她皺了皺眉,只覺這陰宅選址委實太差,別說風水了,簡直稱得上是一處兇地。
可當她真正靠近,眼界大開,看清地形時,不禁駐足。
此處山脈生氣充盈,于路徑深處止息,背靠主山,來龍深遠,氣貫隆盛,左右山脈環護,砂環水抱,可謂藏風養氣。
只是……
樹根穿棺,藤蔓纏碑,碑前刻着謝遠之墓。
為何這樣一處風水寶地,會聚陰生怨,仿佛大兇之境。
貞白蹙眉,剛要往墓地走,就聞一聲驚呼,一樵夫從陡坡上摔下來,四仰八叉趴倒在地,剛擡起頭,嘴裏還叼着根稻草,哎喲一聲,又被自己那捆木柴砸中了屁股。
樵夫呸掉嘴裏的稻草,□□連連:“疼死我了。”
他掀開身上的柴堆,掙紮着想爬起身,結果右腿動彈不得,疼得龇牙咧嘴。
這荒山野嶺的,還好看見一女冠,樵夫忙喊:“道長,救命啊,我這右腿好像折了,動不得。”
貞白走上前,蹲下身撫上樵夫右腿,細細查看一番,手上突然一擰,就聽樵夫一聲凄厲慘叫,在整個山脈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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