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年忘徴(少年游之一)/第 3 章 琴中交知音
更新時間:2014-11-15 15:00:02 字數:3760
翌日,清晨。
陽光清然地照耀着這個幹淨的卧室。
這是壬軒的卧室。
丞相大人早早地上朝去了,他的房間永遠沒有任何多餘的物件,只有一盤新生的蘭葉,放置在窗欄上,碧綠的葉子抽了幾絲,亭亭玉立。
在風中搖曳……
時光慢慢靜靜地流逝。
癸曦坐在窗棂前那張壬軒常常喜歡坐着沉思的蘭花背的太師椅上,神思悠悠。手裏拿一件淺藍色的衣裳,小手在上面柔柔地摩挲着紋理,她最留戀穿着這一襲藍衣的壬軒。
她曾經問壬軒:“藍色是什麽樣子的?”
壬軒很認真地說:“藍色是萬裏無雲時長空的顏色,是波瀾壯闊的大海的顏色,是自由、惬意、淡然不驚的顏色。”
她接着問:“就像你一樣嗎?”
壬軒笑了,沒有回答。
偏偏他的官服卻極少有時間脫下來,早朝——進宮議事——在內閣夜裏值守,總帶着一身的疲倦回來,有時候來不及更換,又已經天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就連書房裏的那一具古琴,也很少有閑暇彈奏了。
當年當日,那個席地而坐,對着寸寸芳草,幽幽鏡湖,舒心輕撫宮商的那個飄然世外的少年……唯剩一抹依稀的記憶,宛如一條蟄伏已久的青龍,騰然拔地而起,磷光耀滿蒼天。
一種悄然無聲的對視!
癸曦想到此處,臉上極淡極靜地一笑,有一絲懷念的思緒掠過她的胸臆間,一種熟悉的味道,經久不衰。
她怔怔地坐着。
日光已經從一邊的身側,轉移到了另一邊的身側,渾然不覺。
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把從椅子上抱了起來……癸曦倏然一驚,回過臉來,卻聞到了壬軒淡然的氣息,近在咫尺,小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她立刻皺眉,“你怎麽回來了?”
壬軒拍拍她的臉頰,轉身把她抱出了屋子,在他心中她一直是個纖柔的孩子。
一道強烈的日光立刻照在臉上,耳邊聽他緩緩地說道:“都已經晌午了,難道我還不能回來?你這小鬼,比皇上還不喜歡讓我閑下來?”
壬軒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我們去哪裏?”癸曦習慣地抱住他的脖子,柔聲問。
“去用飯……難道你不餓?”壬軒看了她一眼,神色裏帶着寵愛。
“你……你不把朝服先脫下來?弄髒了可不好!”癸曦的語氣俨然是一個大人。
壬軒抿唇,“我自己是不會弄髒的,除非……是曦兒你把髒東西弄到我的身上!”
癸曦的臉更紅了些,卻也沒有生氣,微微笑道:“你這帽子多礙事……頂在頭上不累嗎?”
壬軒立刻捉弄般地把帽子解了下來,一只手戴到她的腦瓜上,順便一指點點她鼻頭,“那送你戴了……你覺得重不重?嗯?”
癸曦忙伸手扶住那搖搖欲墜的帽子,一本正經地低嗔他:“你把它戴在我頭上……那是亵渎皇家的權威,若讓皇上知道了,非治你的罪不可!”
壬軒不以為意地搖搖頭,看着她的眼睛,說得正經:“我不怕……為了我的曦兒受罪,我樂意得很哪!”
癸曦臉上的熱氣剛剛退下去,被他一說,又猛地升了上來!
“貧嘴!”癸曦低哼了一聲,卻沒有半點怒意。
轉角就到了雲芝齋,下人們都已經把午膳準備好,一一擺放在了桌面上。糕點菜肴一應俱全,壬軒早已吩咐,一切從簡,于是,飯桌上也沒有出現過什麽昂貴的菜色。
壬軒把癸曦抱到桌前的椅子上,“飯後,陪我彈一首曲子!”
“你不休息?”癸曦不以為然地看住他,有一種默然的對峙。
“我要等一個人!”壬軒拿起碗筷,給她盛了湯,簡略地說道。他心裏想着另外一件事的時候,通常都用最簡潔的話應付跟前的事情。
癸曦點頭,“好!”
雲濤書房裏,一大一小對坐窗畔,檀煙袅袅。
窗外,風聲悄然……
一片靜谧,在彼此之間徜徉而過。
癸曦端坐在琴案前,手指細致,白皙如玉,緩緩撥弄着琴弦,音色清淡,氣氛祥和。
壬軒手中捧着茶,閉着眼。
癸曦的琴技往往讓人吃驚,她雖然看不見,卻将宮、商、角、徵、羽五音,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五調,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十二律記憶于心,加之天資聰穎,一點便透,摸着弦絲練習指法,到如今的娴熟無比令人驚嘆,她的這種心思,讓壬軒一次又一次地忽略了她的缺憾。
壬軒自負平生只有潛先生這位忘年之交是琴中知音。
不料,自癸曦第一次在他面前從容彈出第一首曲子之後,他便露出了不同尋常的神色。
癸曦望着他,淡淡地笑,笑意至今也令人難解。
壬軒凝住眉眼,那時癸曦才八歲!他沒有遇過她這等聰明的女孩子。從前,她總一直默默地坐在他身畔靜靜地聽着,現在她願意彈給他聽!
癸曦一直都很安靜,安靜得全然不像是一個孩子——
素尺這時悄悄地走來,讷讷地納在門外。
癸曦首先回過神來,或許說,她一直也沒有太用神。擡頭望向門外,怡然一笑,柔聲對壬軒說道:“你的客人來了……”
壬軒從沉思中撩起眼眸,看住她。恍然間,他看見一種沉默的眼神,清瑩之意幽幽地蔓上來,布滿了眼眸。她不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着缱绻心意的幽然少女,神色奇異地看住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問,卻什麽也沒有說。
癸曦默默地從座上起身,拖着裙裾迎着日光一小步一小步地離開了書房。
依然是那麽一點小的人。
壬軒谑笑自己,白日做起夢來了?
素尺忙道:“相爺,俢大人來了。”
“快請!”壬軒一揮袖,站了起來。回首望了望那一具雪弦的古琴,往前走開了兩三步。
俢篁就步入了書房,揖禮:“丞相大人!”
壬軒颔首,算是回禮。
俢篁看了看他的眼神,說道:“相爺早已知道我會來?”對于壬軒的占卦相術,他早有耳聞。瞧着壬軒一副淡然不驚的神色,俢篁就知道自己的拜會,已在他意料之中。
既然事事料知在先,俢篁一時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應該畫蛇添足地禀報一次?
最後出于信義,他還是問道:“相爺,可是早有所備?”
铮铮君子,壬軒心中暗謂。這人明明知道這話問得笨,還是堅持要問上一問,他如此急切地趕來,目的是要讓自己防上一防。
壬軒不着痕跡地說道:“事情我大概是知道的……就讓他們來好了!”他語氣淡定,自有一股從容之氣,直指人心。
“相爺!”俢篁看着他眉目之間的曠達,不解道,“相爺既然百般開導下官,得饒人處且饒人,一切為着燕洲的前路着想,既然有意讓開一條生路給他們,為何一直不把折子呈上給皇上,把你我相談的一番話禀告皇上,一切風波不就釋然而止了嗎?”
“假若皇上不如此想法,執意要清理餘賬呢?”壬軒一回眸,看住俢篁,微微含着一絲冷銳之色。
俢篁怔了一怔,皇上要是固執起來,那真是誰也勸不動的!
“可是,下官懷疑他們将要派來的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殺手,相爺你一人在府上,應付得了嗎?”俢篁執意地争辯,他心下擔憂。這件事,明明是因他而起,現在豈能讓別人去替他擔當後果?
壬軒看出他的不安,“修大人,這事從你交托給我的那一刻起,已然與你無關!”
“不!”俢篁的硬脾氣,朝堂上誰都清楚,“我得立刻進宮去禀告皇上!告辭!”
“慢着……”壬軒厲聲斥道,“難道你要把這次的禍事轉嫁到皇上身上,修大人,請三思而後行!”
“下官但求把這次的禍事要回來!”俢篁腳步一頓,斬釘截鐵地應道,神色堅決得不容轉圜!
壬軒遙遙地一聲斷喝:“不成!若然你要把燕洲的江山置之不顧,你就去好了!”
這一句話自他的口中說出來,使人不得不信。
俢篁再次站住,“為什麽?”他為人雖然有時候有些刻板,但是他勘察的本事,理智的頭腦厲害得令人為之瞠目。
“因為……皇上身上将應一劫!”壬軒冷然地述說。
他知道這事不能瞞着這個人!
俢篁又緩緩轉回身來,口氣已稍稍軟了下來,“你想……替皇上應了這一劫?”
壬軒不得不承認他的聰敏快捷,微微一笑,不予否認。
俢篁繼而問道:“為什麽是你?”
壬軒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為什麽是你,別人不行?
“不行!”他如此回答俢篁,“因為,我就是我,旁的人都不行!”一襲舒緩寬袖的藍衣在穿堂風中漫漫飄搖,曠蕩卓絕,遺世獨立,一股仙姿淩人。
俢篁凝視住他,久久,久久,他道:“好!我再聽你這一回……”
壬軒盈住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看住他。
俢篁鄭重地一揖手,“請保重!”
壬軒依然只是笑笑,高深莫測。
俢篁心中吃醋,暗自懊惱地一擰身,沿着來路出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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