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的小心機/第 7 章 好戲将開鑼
黑漆木盒子,不起眼,但貴重,二十張小額銀票,有十兩的、二十兩的。
寒蓮抿了一下唇角,暗笑自己真是悶聲發大財的主兒!
“收起來吧。”她随手交給雲雀,準備就寝。
雲雀服侍她睡下,眼裏充滿了憐憫,新床新被褥,可憐的小姐卻沒有洞房花燭夜,一輩子才成親一次,連拜堂也沒有,多委屈呀!
寒蓮沒有讀心術,卻看見她眼裏的憐憫與心疼,拉起雲雀的手拍了拍,溫情脈脈地說:“傻姑娘,我現在這樣很好。我是一個死而複生的人,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留在表姊身邊,看着她過一生!”不論她是貴,是賤,是生,是死,寒蓮都要親眼看着。
雲雀見她一點也不難過,心想,小姐還像個孩子呢!
“說實話,沒有洞房花燭夜才好呢!男人啊,我真的有點兒……怕怕。”害怕男人的恣意妄為、粗暴蠻橫,完全把女人當玩物,可以打罵,可以買賣。
可即使寒蓮心底厭惡透了男人,她也不會表現出來,因為這已是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
雲雀聽了,越發篤定小姐只長個子沒長心眼兒,即使小姐早先在玫瑰紫釉茶碗內添了一層粉末,吩咐上碧螺春時,将茶葉覆在上頭,倒入熱水端出來,小姐自己取用了蓋子有小黑點的,把最完美的茶碗讓給客人,即便如此,雲雀也不認為小姐有什麽壞心思,因為客人喝了都沒事啊,還精神抖擻的你一言我一語、陰一句陽一句的譏諷小姐,雲雀反而希望那兩個女人回去拉肚子最好。
直到雲雀睡着了,寒蓮還望着床頂發呆。
洞房花燭夜啊,上一世她經歷過,早已死了绮念。
七歲時,投江沒死成,在益州城最大的妓院“香影閣”裏生活了十二年。或許是緣分,“香影閣”的第一紅牌、花魁流霞姑娘相中了她,親自調教她五年,吟詩作畫,彈琴唱曲,流霞姑娘非但美得驚人,還才華洋溢,作詩賦詞每每引起文人墨客騷動,誇流霞姑娘有驚世絕豔之才!
可那有何用?妓女就是妓女。
寒蓮在床上無聲嘆息,翻了個身。
流霞姑娘每每喝醉了就會拉着她胡言亂語一番,“我可是穿越女,不是你們這裏的土着……什麽驚世絕豔,笑死人了,是你們太不文明,李白知道吧?李清照?杜甫?李商隐?白居易?都沒聽過,這是什麽破時代啊……不過,正好成全了我一代才女之名……”
說着說着,流霞姑娘又哭起來,“我不要當穿越女,家破人亡被賣入青樓……我要重生,飛機失事時為什麽不讓我重生回大學時代……”
當時年紀小,聽不懂,只當她發酒瘋,誰也沒告訴,幸好流霞姑娘酒醒之後全忘了自己說過什麽。
年紀越長,她才慢慢理解到當年的流霞姑娘有多麽不尋常,可惜紅顏薄命。
重活一世,她終于懂了,原來她重生了,卻沒有回到韓蓮的肉身,她推算的結論是她重生這年韓蓮八歲,而這一世的韓蓮投江真的死亡,沒有被救活,上蒼垂憐,又剛好寒蓮自缢,她便成了十四歲的寒蓮。
幸好幸好,任誰也沒有勇氣再過幾十年皮肉生涯,否則不投江也要上吊了。
老鸨貪財,姑娘十三歲就叫賣初夜。
十九歲那年,年近四十的鄭舉人為她贖身,将她帶來燕京。原來鄭舉人屢試不第,終于放覺科考,經舉薦成了安慶王的門客之一。她願意被贖身,也是為了來燕京,她想知道花榮的消息。
門客之間也會勾心鬥角,想在安慶王面前展露頭角,獲得重用。男人無法在內宅走動,便希望老婆或小妾能跟王妃身邊的嬷嬷、大丫鬟套上交情,而鄭舉人的妻子是童養媳,又老又醜,這才為她贖身,一頂小轎擡回去洞房,她想認命,她也想嫁人生子過上平凡的日子,鄭夫人卻是一缸陳年老醋,對她極盡刻薄之能事,灌了她三碗紅花,絕了生育念頭。
或許是娶妻不賢,內宅不寧,鄭舉人在安慶王府來不及伸展抱負,不到三年便暴病身亡。
鄭夫人拿了王府給的安家費,準備扶靈回鄉,卻同時将她賣入燕京三大銷金窟之一的“春意樓”,她從此在“春意樓”苦熬二十多年,支撐她活下來的因素,就是想看到花榮月遭報應。
可是,沒有報應。
所以這一世,她要自己來。
半夜起風,下了雨,秋風秋雨愁煞人。
站在廊檐下的寒蓮,攤開素白的掌心去接雨水,心想今日的迎親隊伍可辛苦狼狽了,若是雨不停,過了午時,送嫁的親眷、丫鬟嬷嬷,只能在鑼鼓喧鬧中撐着傘過來了,連新娘子都很難不被濺到雨滴。
成親之日,風調雨順,真是個美好的開始。
寒蓮揚起天真瀾漫的笑顏,不管是下雨或下雪她都喜歡,因為再也不需要為了吃飽穿暖而在雨中奔波,或陪着無聊的文人在雪天賞梅吟詩。
她輕吟,“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流霞姑娘,你常誇我年紀小,記性好,是呵,你吟過寫過的詩詞我全都記得呢!這一世,但願你不會又倒黴的穿越而來,在你的家鄉終老吧!阿彌陀佛。”她喃喃自語,只有自己聽得到,雙手合掌朝院子拜了拜。
“寒姨娘是在做什麽呢?”尤嬷嬷走出屋子,規勸道:“弄濕了衫裙不好。”
寒蓮回眸,雙手仍合十,輕聲道:“尤嬷嬷,你也過來,我們一起祈求老天爺快快放晴,今天可是世子和世子妃的大喜之日,求老天爺快快放晴!”
尤嬷嬷看她虔誠朝虛空參拜,喃喃念着祝禱文,語音清越,婉轉若黃鹦,真是天生好嗓音!幸虧是好人家出身,若是落在貧苦人家八成會被賣去當歌妓。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尤嬷嬷見識多了,不由心中感慨。許多名門千金,家世好,人也漂亮,在娘家自然好命,但在娘家好命只是一時的,嫁往夫家好命不好命,才是一的事。
王府的大小姐寇泱、聖上親封的華泱郡主,在娘家何等尊榮顯貴,十六歲由太後賜婚,嫁給年輕承爵的宣武侯,夫妻十分恩愛,但西北蠻子作亂,宣武侯跟着奉恩将軍共同出兵,征戰三年,宣武侯戰死,奉恩将軍斷了一條腿,皇上重新啓用定國公,才一舉平複戰亂。
可憐的大小姐,二十一歲守寡,堅持留在宣武侯府守節三年,即使侯爺的爵位已由宣武侯的弟弟承襲,沒有子嗣的寇泱日子自然不好過。今年才二十四歲,難道要抱着前宣武侯的牌位過一生?王妃已決定,再過一段日子便接寇泱大歸回娘家。
尤嬷嬷望着像下面線一樣的雨絲,不大,卻也煩人,不禁嘆了一口氣。
世家貴女,看似風光好命,真正嫁得好的其實不多。
瞧瞧寒姨娘,委屈做了媵妾,但人家昨日進門,風和日麗,神清氣爽,冰肌玉骨不染點塵,不受一絲風雨。
花榮月今日出閣,一進門便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卻從昨日半夜開始起風,雨下個不停,迎親隊伍已然出發了,穿着蓑衣騎在馬背上,如何突顯出新郎倌鮮衣怒馬的得意快活?
到了下午,淋了雨的大紅花轎還光鮮嗎?還有人冒雨圍觀長長的送嫁隊伍?
這些雖是小事,跟以後過日子沒啥關系,但尤嬷嬷這年紀已經開始相信命運,開始在乎吉利不吉利。
但她是下人,不敢開口評論主子的是非。
“尤嬷嬷,你看這雨會不會很快就停了?”寒蓮希冀地望着她。
“但願如寒姨娘所求。”尤嬷嬷并不樂觀。疾風驟雨,說停就停,綿綿細雨剛好相反。
寒蓮笑了笑,暗想,我求的是小雨小雨一直下。
用過午膳,由秋水替她撐傘,跟着尤嬷嬷去了豐澤堂,進了院門,繞過影壁,便是小花園,花樹一簇簇,繁花麗色,豔态嬌姿,萬紫千紅,沒有秋的雕零,反而占盡夏末胭脂萬點的喜氣,由此可見,為了今日世子娶親,王妃費了多大的心思。可惜,天公不作美。
三進的大院子由抄手游廊銜接,可避雨雪,寒蓮蓮步輕移,知道這院裏的丫鬟仆婦雖然向她低頭屈膝,但同時也在打量她的一舉一動,她沒有東張西望像鄉下土包子進城,神态幽閑地慢慢走着,只以眼角餘光略略掃視,便看出豐澤堂比丹鳳院大了兩倍有餘,不愧是王府歷代世子的居所。
來到正院的花廳,尤嬷嬷向她引見一位年約四旬的體面仆婦,“這是蔡嬷嬷,王妃的陪房,是豐澤堂的管事嬷嬷,我們王妃的左右手。”
“尤家妹子可折煞我了!”蔡嬷嬷一看便是個精明能幹的,一臉笑呵呵的打量寒蓮。
嗯,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眉目溫柔,是侍妾該有的樣子,穿着石青底百蝶穿花的缂絲小襖,配一條石榴裙,戴着海棠花金步搖和金耳墜,打扮得清雅如月,又不丢了世子妃的面子,是個知禮懂事的!蔡嬷嬷微微屈膝,“奴婢向寒姨娘問好。”
“蔡嬷嬷客氣了。”寒蓮塞給她一個紅封。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王妃身邊體面的大丫鬟、嬷嬷們,若不打點一二在王府的日子肯定不太滋潤。
蔡嬷嬷笑笑便收下,将寒蓮請至花廳旁的耳房歇息,讓小丫鬟送上香茗和兩碟點心,便自去忙了,尤嬷嬷和秋水在一旁照應。
若是一般的小妾,今天根本沒她們上場的戲分。
寒蓮是陪嫁的媵妾,世子妃進門拜堂後被送進新房,端坐于喜床上,照規矩她必須在新房裏伺候,直至宴客完新郎官回來洞房。雖說花榮月身邊的大小丫鬟一堆,不見得要她伺候,但做人小妾要守規矩,免得被挑刺兒。
酸枝木的茶幾靠背椅,鬥彩花卉紋茶盞,泡的是明前的龍井,一碟蜜棗糕,一碟桂花涼糕,有打賞果然有差。
寒蓮當自己是上茶樓付錢吃茶點,感覺挺劃算的。
她吃東西很秀氣,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別人只當小姐的吃相本應如此,不知她是在細細品嘗食物的美味,每一口都很珍惜。
吃東西不再只為了果腹,而是一種享受,她嬌容上的笑花悄然綻放。
遠遠的,鞭炮聲、絲竹鑼鼓聲不絕于耳,迎親花轎進門了。
尤嬷嬷小心瞟了她一眼,以為是女人心裏都會有點酸,有點不甘,但寒姨娘卻笑得那般悠然自在,一臉春風。因為年紀還小嗎?
殊不知寒蓮心裏是真的高興。終于進門了,花榮月啊花榮月,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要一直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十年,二十年……我都不在乎,卑賤如我終于能坐在戲臺下看着戲臺上的公侯将相、鐘鳴鼎食之家的內宅大戲,為了不被趕出席位,我會一直努力下去,直到你倒下為止。不過,你放心,我的表姊,我自始至終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不管是你或他人,都會這麽想。
這時突然有人闖進耳房,“喂,你在笑什麽?”
寒蓮微驚,定睛一看,是兩位十三、四歲的華服少女,牽着手走進來。
尤嬷嬷恭謹地問好,稱呼她們二小姐、三小姐,寒蓮便明白這是庶出二老爺和二夫人所生的女兒,十四歲的寇沅,和十三歲的寇洙。
寇洙好奇的打量她,直接道:“喂,你就是二嫂的媵妾嗎?為什麽要陪嫁媵妾啊?大姊姊是郡主,她出嫁時也沒有陪嫁媵妾啊!”
寇沅秀眉輕颦道:“我聽到表姨跟別人說,二嫂喜歡的人是大哥,卻嫁給二哥,因為她想做世子妃,又怕二哥心裏膈應得厲害,所以陪嫁一位小美人。”
尤嬷嬷臉色微變。哪來的流言?
寒蓮也想扶額。這兩位小姐當自己只有四、五歲,可以童言無忌嗎?生活過得太如意了是不?被爹娘嬌寵到沒腦子啦?!
“二小姐,三小姐,你們誤會了。”寒蓮甜甜地笑了,細聲低語。“世子妃是我表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都是表姊在照顧我,她可憐我孤苦無依,我又實在離不開她,所以才讓我做了媵妾,不過是表姊心疼我,給了我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表姊待世子爺十分敬重,千萬別聽信沒根據的流言蠻語,壞了世子和世子妃的名聲。”
寇沅訝然。“原來是這樣啊!那位表姨真會胡說八道。欸,你叫什麽名字?你就那麽喜歡二嫂,做小妾也不在乎?”
寒蓮自報姓名,柔聲道:“表姊是我最在意的人。”
寇洙立馬道:“我懂,如同我在意二姊一樣,可是我不要當小妾,我娘說好女子不做妾,我爹也沒有小妾。”
所以你們才會活得這般天真快活又少根筋。寒蓮腹诽,又十分羨慕。
尤嬷嬷松了口氣,笑道:“二小姐、三小姐不去看新人拜堂?”
寇洙很想去,但寇沅拉住她的手道:“裏三圈外三圈都是人,娘讓我們別去擠了,待會兒我們端茶給二嫂喝。”
寇洙雀躍道:“好啊,我們要多拿幾個紅包。”
不多時,一對新人喝完交杯酒後,新郎官出去待客,新娘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喜床上,這時陸陸續續有親戚女眷進來看新娘子,寇沅、寇洙忙着端茶送湯給花榮月,拿了厚厚的紅包後,笑嘻嘻地為花榮月介紹進來的女眷是誰誰誰,把全福人的工作都代勞了。
寒蓮也樂得輕松,立在角落像一尊花瓶,每個女眷和新進門的世子妃套好交情後,都會上下打量她一眼再出去。
寒蓮也默默地将這些女眷的關系表記在心裏,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王府的二夫人來邀請女客們去坐席,把寇沅、寇洙也一起帶走,新房這才安靜下來。
寒蓮上前行禮,溫柔謙恭,“婢妾見過世子妃,祝世子與世子妃百年好合,連生貴子!”
花榮月噗嗤一笑,輕聲道:“王妃派在你身邊的嬷嬷,規矩很嚴是吧?!不過,蓮兒不用自稱婢妾,你我之間不須如此,你還是可以稱呼我姊姊。”
“是的,姊姊,蓮兒明白。”寒蓮很是感激的福了福。
花榮月很滿意她的态度,但成親是件累人的事,便讓她退下了。
尤嬷嬷跟着蔡嬷嬷去宴席處幫忙,多在王妃跟前露臉總是好的。
寒蓮由秋水陪着走過抄手游廊,雨小了些,秋水撐起傘,小花園裏落英缤紛,殘花委地,瞧着有些可惜,但花開花謝本尋常,何須雨來幫忙?
步出了豐澤堂,寒蓮回首看了一眼這堂皇氣派的院子,笑着輕吟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秋水聽不懂,只覺得悅耳至極。“寒姨娘,您念什麽詩嗎?”
“是啊,從書上胡亂看來的,有喜慶祝賀之意。”寒蓮胡謅,敷衍過去,笑得有些耐人尋味。“秋水,世子妃的陪嫁丫鬟才是我們自己人,你切不可得罪,反而要好好結交,世子妃這邊有什麽事,我們才能立刻知道。你須明白,我與年姨娘、周姨娘不同,我們真正能依靠的人是世子妃,而非世子爺。只有世子妃好了,我們才能在安慶王府立足,一榮倶榮,一損倶損。”
秋水被“我們”這一詞激起了雄心萬丈,而她的賣身契在花榮月手上,自然盼着花榮月一人得道,她們好跟着雞犬升天,就算寒蓮不吩咐,她也會随時留意豐澤堂的動靜,聞言忙道:“寒姨娘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如此她更有理由不幹活了,可以常找昔日姊妹閑聊,不管探得什麽消息,寒姨娘都會打賞她。
做奴才的,第一好是肥缺,第二好是涼缺,秋水覺得,自己算是熬出頭了。
寒蓮則笑彎了眉眼,道:“姊姊把你賞給我,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伶俐的。”
一主一婢都心情很好地回了榴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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