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鬼水怪談(出書版)/第 19 章 (1)

河神郭得友的事跡,經過添油加醋,如同長着腿兒的謠言,在解放後又迅速傳開了,竟讓一個想都想不到的東西找上門來,話說那天郭師傅聽老梁唠叨完,從公安局騎車回家,自從河龍廟義莊拆除,他搬到了關上鬥姥廟胡同,那也是一大片平房,直到三四十年代才蓋起來,地名沿用舊時的地名,以前有座鬥姥廟,所以叫鬥姥廟胡同。

解放前胡同裏還有這座廟的遺址,老天津衛寺廟庵觀教堂衆多,鬥姥廟是其中之一,也叫太平宮,全名為護國太平蟠桃宮,前身是明代的五顯財神廟,所謂五顯財神,是指五個結拜的兄弟,姓氏不同,名字裏都有個顯字,生前廣有錢財,經常周濟窮苦人,夜裏去給窮人家送元寶,死後受封五顯財神,在以往的傳統中,有大年初二到五顯財神廟燒頭香借元寶的習俗,每年正月初二開廟都要舉辦廟會。

到了明末清初,五顯財神廟讓大水沖毀,朝廷下令在此修造廟宇供奉西王母和八臂鬥姥,鬥姥廟蓋在一個土臺子上,前殿是王母娘娘的寶像,後殿供奉三目四首八臂的鬥姥娘娘,正殿當中還有一座鳌山,塑着四面八方踏雲而來的群仙到宮中參拜西王母的場面,廟雖不大,香火卻很盛,燒香拴娃娃求子嗣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傳說每年陰歷三月初三,是西王母壽誕,每年那時候都要舉行廟會,廟會期間正值春末夏初,氣候宜人,因此格外熱鬧,八臂鬥姥廟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游人如織,魚貫而行,道路兩邊攤棚林立,賣藥糖賣扒糕涼粉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嗓子能傳出二裏地去,可能由于香火太盛,辛亥年廟會發生了大火,整個鬥姥宮燒成一片廢墟,只留下給王母娘娘守宮門的一只石獅子,三十年代陸續蓋起了民房,那只石獅子還留在鬥姥廟胡同口,郭師傅兩口子住的小平房,門口正是這尊殘缺不全的石獅子,好像門墩似的,可惜不是一對。

舊時,宅院跟前大多有石頭雕刻成的門墩,擺在門軸處,也稱門枕或門鼓,還有的地方叫抱鼓石,起到保護門軸和鎮宅的作用,最常見的門墩是獅子形狀,因為獅子是百獸之王,獅與“世、嗣、事”諧音,四只獅子叫四世同居,兩只是事事如意,獅子有佩绶稱好事不斷,大獅子踩小獅子暗指子嗣昌盛,各種說頭很多,郭師傅很喜歡自家門口這只石獅子,雖然殘破,卻正經是個老年間的古物,打有八臂鬥姥廟那天開始,便有這石獅子了,郭師傅的師爺如果還活着,都沒這石獅子歲數大,夏天到胡同裏乘涼,每每坐在這石獅子上,高矮正合适,也是個鎮宅守門的石獸,有它把門,半夜睡覺都睡得踏實,可這天到家門口一看,石獅子沒了,他心裏納着一個悶:“門口的獅子自己跑了?”

郭師傅先把自行車推進屋,那年頭自行車是家裏最值錢的東西,單位發的丢不起,不敢放門口,_推車進屋問媳婦:“咱家門口的獅子哪去了?”

媳婦說:“白天胡同口修路,讓幹活兒的搬走填了路坑。”

郭師傅說:“哪有這麽毀東西的?那石獅子比我師傅的師傅的師傅歲數都大,憑什麽讓他們拿去填路坑?”

媳婦說:“那又不是咱家的東西,我也不好管。”

郭師傅說:“可惜了,哪天我得給它刨出來。”

媳婦說:“老郭你可別多事,小心讓人把你舉報了,快洗把臉,先吃飯,哪天你得空,把胡同裏那棵石榴樹拔了才是正事。”

鬥姥廟胡同有株石榴樹,是株死樹,早不結果實了,老天津衛的人迷信,忌諱自己家門口有石榴樹,石榴一包開裏頭全是子兒,也叫百子果,百字發音同敗,百子就是敗子,絕後的意思。

郭師傅說老娘們兒迷信,沒再理會,他洗臉吃飯,哪裏想得到,門口那只石獅子沒了不要緊,夜裏可就有東西進屋來找他了。

當天晚上在家吃飯,媳婦煮的荷葉粥,過去老百姓夏天喜歡煮這種粥,先把米熬開了花,粥湯滑膩黏稠,将折去根莖的荷葉蓋在粥上,過一會兒,那熱氣騰騰的白粥,就變成了淺淺的綠色,荷葉的香氣随之溢出,這時撤火端鍋,蓋上鍋蓋悶着,悶到荷葉的香氣,全散到粥裏,那種特有的香醇,只要吃過一口,永遠也不會忘掉,端上桌配一盤拿醋和辣油拌過的蘿蔔絲,就着棒子面餅子吃,老百姓家再普通不過的粗茶淡飯,吃飯時,郭師傅看連雨天氣候潮濕,家裏牆皮脫落了好幾處,想哪天找個空,重新裱糊一下,想到這不免跟媳婦感慨幾句,可惜了他那裱糊紮紙活兒的手藝,如今只能用來糊牆皮捏紙盒,又和媳婦商量明天晚上吃什麽飯,媳婦打算做麻醬面,讓他轉天下班回來順道捎二斤切面,再不然便是榆樹錢糠窩窩頭,夏天的家常便飯也無非就是這幾樣。郭師傅說:“你身子不好,也不能總吃這些,得吃點好的補補,往後還指望你生個一男半女,不争是男是女,有這麽一個子女,等咱們死後,墳前也好有個拜掃之人。”

兩口子說着家裏過日子的瑣事,早把那石獅子忘到腦後去了,吃完飯,媳婦收拾碗筷,外頭陰雨連綿,郭師傅坐在前屋糊紙盒,告訴媳婦明天會賣些白羊頭肉帶到家當晚飯,郭師傅知道有一個做白水羊頭的馬回回,家傳六代,推車擺攤賣羊頭,手藝當真是一絕,人家做的白水羊頭肉,切得其薄如紙,撒上椒鹽面屑,堪稱滋味無窮,夏天講究冰鎮,沒嘗到味道,光聽他那吆喝聲都能勾走人的魂兒,郭師傅愛吃會吃也懂吃,只是沒錢,說起這些頭頭是道,等明天收攤買人家賣剩的白水羊頭肉,不僅便宜得多,味道也不會走樣,兩口子又說了一會兒話,郭師傅讓媳婦先去裏屋睡覺,他要多糊幾個紙盒,不知不覺到可半夜,聽外頭的雨也不下了,郭師傅打個哈欠,還剩下十幾個紙盒,困得實在睜不開眼了,累的腰酸胳膊疼,看東西也看不清了,有心留到明天早上起來再糊,此時耳聽屋門輕響,好像有人想推門進來,推得很輕,要不是半夜還沒睡也不會聽到,他心想:“夤夜入室,非奸即盜,這深更半夜的,誰在外頭推我們家的門?”

夜太深了,這個時間絕不會有街坊鄰居來串門,即使是有人來找,也該敲門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推門,鬥姥廟胡同地皮幹淨,本是燒香敬神的地方,百餘年來沒有墳頭,因此不疑心是鬼,以前有一路賊叫門蟲兒,專等夜深人靜雞不叫狗不咬都睡死了的時候,挨家挨戶的悄悄推門,誰家睡覺忘了頂門,賊就推開門,蹑手蹑腳摸着黑進屋,賊不走空,摸到什麽就偷什麽,有時也用刀伸進門縫裏撥門栓,撥開門拴再進屋,以前家中老人總是不忘囑咐小輩兒:“半夜睡覺千萬關緊了門戶,別讓門蟲兒溜進來!”丢東西是小,萬一盜賊用刀捅人,一家老小睡得正沉,到時候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郭師傅畢竟是公安,水上公安也是公安,當然不怕“門蟲兒”,聽屋門外發出輕響,尋思:“賊膽包天這話不假,此賊的膽子當真不小,我這屋裏的燈還亮着他也敢推門,這還了得?”可那門裏頭插着插官,還有杠子頂住,從外邊根本推不開,他順手抄起頂門的棍子,起身撥去插官拽開門,拎着棍子往外看,胡同裏其餘的住家早都睡了,這地方也沒路燈,門外黑咕隆咚,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郭師傅心說:“這不怪了嗎,如果是賊聽見開門逃走了,不可能沒有腳步聲,上房了?”想到這,擡眼往上看,天太黑,看了半天什麽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有東西,他心裏納着個悶兒,剛要推上門回屋睡覺,聽對面有“叽叽咕咕”的響動,聲音并不大,深夜聽來卻很真切,胡同中黑燈瞎火,離得雖然不遠,可看不見是什麽東西在那叫。

屋前有門頭燈,郭師傅拉下門邊的燈繩,一看真是怪了,家門口有只大老鼠,背毛斑白,活的年頭可能不少了,兩眼綠幽幽的,看見人也不跑,就蹲在那望着他,郭師傅心知是這只大老鼠在推屋門,揮手去趕:“去!這屋裏沒有給你吃的東西。”

郭師傅轟了幾次,見那只大老鼠仍是徘徊不走,似乎要做什麽,問也沒法問,想也想不通,好叫人不解,忽然想起聽說過當年王母宮鬥姥廟香火很盛,後殿供着八臂鬥姥娘娘,每逢開廟會那幾天,鬥姥娘娘的寶像前要擺上百盞油燈,那時便有許多老鼠來到廟中,專偷殿內油燈裏的香油,也啃牛油蠟燭,群鼠似有靈性,從來不敢走正門,總是從後殿牆根的破洞溜進去,不開廟會的時候這些老鼠就不出現,善男信女們以為老鼠也是仙家,到廟裏是參拜西王母和鬥姥娘娘,故此不予加害,對它們偷油啃蠟的舉動,也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郭師傅心想:“平常的老鼠該當怕人才是,怎麽會半夜來推門?見了燈光也不逃?更蹊跷的是平時不來,偏是今天守門的獅子被搬去填了路坑,這只老鼠才敢來,真是當年在廟裏偷燈油的鼠仙不成?”

郭師傅想起當年鬥姥廟鼠仙偷啃蠟燭的傳說,這麽大的白背老鼠也是少見,他心覺有異,可屋裏并沒有燈油蠟燭,又沒有隔夜之糧,老鼠為什麽在門前不走?

正納着悶,那只老鼠掉過頭順着牆邊走了,郭師傅以為自己想得太多,一看老鼠走了,他也想回屋睡覺,可那老鼠走出不遠又停下,扭回臉盯着他。

郭師傅心說:“這是要讓我跟着走?”他回屋拿了手電筒,然後關好門跟着那只老鼠走,想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八臂鬥姥廟胡同算半個郊區,位置挺偏僻,出了胡同口往北去,是好大一處灰坑,兩個體育場加起來那麽大,周圍沒有住家,當年全是蘆葦地,造鬥姥廟的時候燒蘆葦取土,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大坑,坑中土質不好,盡是暗灰色的淤泥,所以叫灰坑,另外還有個地方叫灰堆,跟這個大灰坑兩碼事,天熱的雨季灰坑裏積滿了水,臭氣熏天,坑底淤泥上長出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蚊蟲滋生,那水裏也沒有魚,卻有不少蛤蟆秧子,說俗裏叫蛤蟆秧子,無非是蝌蚪,長大了變成蛤蟆,經過有人拿鐵絲紗布做個小抄網,蹲到坑邊撈蛤蟆秧子玩,大人孩子都有,一不留神滑下去,爬不上來便陷在淤泥臭水裏頭淹死,灰坑每年至少要死兩三個人。

郭師傅在後頭跟着那只老鼠,走到灰坑邊上,再找老鼠找不着了,可能是哪有個洞,順窟窿鑽了,眼看四周荒草掩人,黑漆漆沒有燈火,深夜無人,野地裏連蛤蟆的叫聲也沒有,這情形讓他都覺得有點發怵,遠遠聽到谯樓之上鐘打三更三點。

由打明朝鑿築天津城開始,老城裏便有鼓樓鐘樓,晨鐘暮鼓的報時方法,作為一種傳統延續了幾百年,五十年代之後才逐漸取消,那年頭很少有人戴得起手表,百姓們都習慣于聽鐘鼓報時,當時平房也多,平地開闊,鼓樓上一打更,聲音能傳出很遠,剛解放那些年,人們說到晚間幾點幾點,仍習慣說幾更,一夜分五更,每更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相當于兩個鐘頭,晚上一九點為定更,三更是零點前後,二更到五更只敲鐘不擊鼓,鐘聲清遠,不至于影響老百姓睡覺,天亮後是先擊鼓再敲鐘,郭師傅一聽城裏鼓打三更,自己跟自己說:“深更半夜跟着只老鼠跑到荒郊野地裏,我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想想可笑,轉身要走,手電筒照到灰坑水面上,隐約看到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那地方是大灰坑的一個死角,平時撈蛤蟆秧子的人都不會上這來,換了旁人即使看見,也不會多心,可郭師傅那雙眼是幹什麽吃的,一打眼就看出水裏那東西是個死屍,臉朝下後背朝上浮在水面上,灰坑裏盡是惡臭的淤泥水草,坑中積水也不流動,這個人死後一直在那沒動過地方,在水面的蒿草中半掩半現,浸得腫脹發胖,正是天熱的季節,死人身上已經長出了白蛆。

郭師傅拿看到灰坑裏有個死屍,天熱爬滿了蛆,夜裏沒法打撈,只好先回去,讓丁卯到公安局去找人,等到天亮,拴個繩套,把屍體拖拽上來,死屍身上有衣服鞋襪,周圍看撈屍的住戶指認,死屍是住在離灰坑不遠小王莊的一個年輕人,前幾天出門再沒回家,找遍了也沒找到,沒想到滑進灰坑裏淹死了,這地方這麽偏僻,怎麽讓郭師傅找到了?

公安局的老梁也奇怪,問郭師傅怎麽發現的死人?郭師傅說是趕巧了,昨天夜裏我們家鬧耗子,追着那只大耗子到這,才瞧見灰坑裏有長滿了蛆的死人。

住在周圍的老人們就說了:這可不是巧,㈤⒐⒉你知死的這位是誰?這年輕人的祖上,是地方上有名的孫善人,開了個孫記雜鋪,雜鋪就是雜貨鋪,老天津衛人說話吃字,說出來說成孫記雜鋪,把貨字省了,孫記雜鋪的老掌櫃,一輩子專好積德行善,掃地不傷蝼蟻命,在身上逮個虱子都不忍心捏死,年年到蟠桃宮八臂鬥姥廟裏燒香,當時蟠桃宮後殿老鼠多,年年廟會來偷燈油啃蠟燭,廟裏看香的火工道不饒,打算收拾這些鼠輩,孫記雜鋪老掌櫃得知此事,勸火工道給那些老鼠留條生路,咬壞多少蠟燭偷吃多少燈油,這筆賬都由孫記雜鋪的老掌櫃加倍還給火工道,這不是孫家雜鋪的後人死在灰坑裏,有只當年受過恩的大老鼠,把河神郭師傅引到這,要不然誰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找到這個死屍?民間傳說胡黃白柳灰是五大家,老鼠是其中的灰家,尤其常年在廟裏的老鼠,誰敢說它們沒點靈性?

人們說着說着,又說到因果迷信上去了,郭師傅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一看老梁鐵青着臉,趕緊讓大夥別說了。可那些人仍是議論不絕,還說清朝那會兒出過一件老牛鳴冤的案子,有個鄉農與人争執遇害,兇手把鄉農的屍身埋到路面野地裏,地僻人稀,兇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成想殺人埋屍的經過,都讓農夫牽的老牛瞧在眼中,後來農夫家人牽着這頭老牛去耕地,每次走過埋屍的地方,這頭老牛就跪地流淚,怎麽打也不肯走,人們感到這老牛的舉動反常,挖開地面看到了遇害者的死屍,于是報官破了案,八臂鬥姥廟附近确有其事,既然以前有老牛鳴冤,如今出這件事也不稀奇。

老梁聽完一臉的不悅,但他不想跟那些人多說,将郭師傅叫到一旁,他說按常理來看,大灰坑裏的死者,很可能是意外陷進泥水溺亡,天氣太熱,屍體已高度腐敗,具體原因還要送去進行屍檢才會知道,至少三天以後才有結果,他對郭師傅以前提到過撈屍隊點煙辨冤的事,感到難以置信,他認為郭師傅腦子裏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怎麽可能從香煙上看出死人有沒有陰氣和怨氣?他想讓郭師傅在這當場來一次點煙辨冤,看看在撈屍隊傳了幾百年的迷信方法,究竟是怎麽做,會練的不如會說的,只會耍嘴皮子的人往往說得神乎其神,卻未必有什麽真本事。

老梁這是想難為難為郭師傅,他認為看煙辨冤根本不可能,打算當着圍觀人群的面,讓大夥都看看,這終歸是舊社會的迷信手段。

郭師傅何嘗不明白老梁同志的意思,水上公安平時只管撈出浮屍,從不過問人是怎麽死的,可今天這事來得蹊跷,他要有個擔當,聽了老梁的話沒法在推脫了,一摸口袋裏沒帶煙,只好問老梁借。

老梁有包前進牌香煙,解放初期很普通的一種煙,他掏出來低給郭師傅,問道:“老郭,這種煙能行嗎?”他話裏的意思其實是說:“等會兒你那套迷信手段不靈,可別怪我給你的煙不好。”

他之前聽郭師傅提過,從河裏撈出一具腐臭發脹的死屍,巡河隊點根煙就能瞧出這個人是不是有冤情,因為死人有陰氣,掉在水裏淹死的是橫死,死後被人抛屍在河中,那是冤死,這兩者的陰氣不同,陰氣重的有冤情,區別在于是不是死在河裏,抽煙時看看煙霧,就能分辨出陰氣,未免太懸了,老梁是堅決不信。

郭師傅接過煙說:“不分好壞,是煙卷就行。”劃火柴點上煙卷,然後蹲在死人旁邊,一口接一口的抽煙,看也不看那具浮屍一眼。

老梁心想這和我往常吸煙沒什麽不同,哪看得出陰氣?他問郭師傅:“怎麽樣?瞧出什麽沒有?”

郭師傅不說話,連着抽煙,抽完這根煙,站起來對老梁說:“有冤氣,準是死後被人抛屍。”

圍觀的人們一陣嘩然,都聽過巡河隊老師傅會看煙辨冤,但誰也沒見過,今天看見郭師傅只蹲在死屍身旁抽了根煙,站起來就說有冤情,簡直神了。

老梁暗中搖頭,心說:“故弄玄虛,我一直盯着你在死屍旁邊抽煙,我怎麽沒看出哪裏有冤氣?”

從灰坑污水中打撈出的浮屍,很快被送去檢驗,過後老梁又把郭師傅找來說:“上次還真讓你蒙對了。”

郭師傅說:“咱可不是蒙的,當年巡河隊老師傅傳下這法子,專看河漂子身上的陰氣,十個裏頭至少能看準九個,只不過官面兒上有官面兒上的章程,我們這土法子上不了臺面,一般只在私底下看看。”

老梁說:“胡扯,抽根煙就能辨出死人有沒有冤氣,那還要公安和法醫做什麽?”

郭師傅說:“咱們這個五河撈屍隊,每年打撈的浮屍難以計數,見這種事見得太多了,積年累月總結出一些土法子,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子女,逢人不可告訴,只能師傅傳徒弟,一代接一代口傳心記。”

老梁很固執:“你要不把話說明白了,究竟怎麽從煙卷中看出有冤情,我就信不過你,只好認為你這是迷信殘餘。”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師傅也沒法子了,不得已,只好把看煙辨冤的實情告知老梁,他在死人身邊抽煙,不是看煙卷冒出的煙呈現出什麽形狀,噴雲吐霧之際也看不到陰魂。

老梁說:“你瞧,我就說在死人旁邊抽煙什麽也看不見,這不是裝神弄鬼又是什麽?”

郭師傅說抽煙時看不見鬼,卻真能看出有沒有冤情,怎麽回事兒呢,天津衛是九河入海之處,河岔坑窪交錯分布,河道中出現的浮屍,不光是游野泳淹死的人,各種死法都有,清末以來,世道荒亂,各路幫派林立,盜匪多如牛毛,殺人之後棄屍于河的事情屢見不鮮,撈屍隊整天不幹別的,只跟這些河漂子打交道,雖說不管破案,可見浮屍見得多了,總結出不少經驗,比如說這看煙辨冤,不一定非得用煙卷,當年也有燒黃紙符的,反正是能燒出灰的東西,或是煙灰,或是紙灰,或是香灰,拿這個灰撒到死人身上,看煙灰能附上多少,附的多陰氣就重,陰氣重說明有冤情。

這個陰氣,很難明說,沒法形容,也許能感覺到,但是看不見摸不着,撈屍隊說陰氣重,是指河漂子必然有冤,如果是死後抛屍下河,那死人氣息已絕,與在水中淹死的人絕不相同,不過河道裏出現浮屍,大多是在天熱的時候,發現得早還好說,發現得晚那浮屍腫脹腐爛,面目都沒法辨認,清朝那會兒,官府不作為,撈出的浮屍,先讓巡河隊的人看一下,看出有冤再去報官,巡河隊的師傅們久而久之,摸索出一些經驗,也相當于半個仵作了,拿煙灰紙灰撒到浮屍身上,能看出是不是有冤,所謂有冤,就是說入水前人已經死了,當年沒有不迷信的人,直接說有冤沒冤,不會有人相信,非要說陰氣重,人們才肯信,民國以後,司法逐漸完善,這種土法子很少再用,至于其中的原理,郭師傅說不清楚,師傅也沒告訴過他,可這法子是真準。

老梁聽完郭師傅的話,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說:“你以後真應該帶幾個徒弟,把撈屍隊這些經驗和方法傳下去,對咱們破案大有幫助,但你可不能再提什麽陰氣冤情了,那全是封建迷信。”

說罷看煙辨冤之事,老梁又跟郭師傅說起灰坑裏那具長滿白蛆的腐屍,經過驗屍,發現死者是被兇手用利器擊打後腦斃命,搶走身上財物之後抛屍灰坑,解放以來,相同命案出了七八起,從兇器和作案手法上看系同一人所為,兇器是件很鋒利的鐵器,不是斧子,斧子砍人腦袋是豎口,這個卻是橫口,估計該兇器是木匠用的刨锛,這東西像錘子,鐵頭的一端扁如鴨嘴,另一端鈍如榔頭,下邊接着個木柄,刨锛打劫在百餘年前已有,始于關外黑龍江,兇徒通常是半夜時分,選地僻人稀之處下手,趁前邊走路的人不備,從後快步跟上去,掄起刨锛朝那人後腦勺就是一下,這個手段非常狠,也叫“砸孤丁”,比打悶棍搶劫的危害更大,因為刨锛鋒利沉重,砸到腦袋上非死即殘,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被撂倒了,夜裏孤身行走的沒有有錢人,只不過能搶得少許財物,有時遇害者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僅揣着兩個燒餅,為這兩個燒餅就把命搭上了,所以說刨锛打劫最遭人恨,抓住行兇之輩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後來随着時代的變遷,木匠使刨锛幹活兒的越來越少,很少再有這類的事情發生,沒想到解放後居然還有人用刨锛打劫,公安人員雖然掌握了兇器的線索,卻找不到來源,因此這幾件案子一直沒破。老梁知道郭師傅熟悉本地情況,這次又要請他幫忙。

郭師傅曾聽過刨锛打劫之事,那是老時年間的傳聞,以前哪個地方一有刨锛打劫的案子發生,當地木匠全跟着受牽連,木匠們為了避嫌,不敢再用刨锛幹活兒了,到如今,刨锛這種東西已經很難見到,總不可能挨家挨戶的去搜,他答應老梁留心尋訪,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命案,不管隔多少年,準有個結果,鬥姥廟裏的老鼠深夜叩門,引他在灰坑找到死屍,你能說這不是陰魂報冤?

郭師傅有了這個念頭,卻不敢當同老梁的面說,自此起開始留意尋訪。

您瞧天津和北京離得這麽近,兩地民風卻大有不同,舉個例子,北京城那些混社會的叫玩主,天津衛混社會的叫玩鬧,同樣是在社會上玩起來混出頭的,一字之差,這分別可就大了,也體現出兩地人的特點,天津衛跟着到處起哄架秧子的閑人太多,好湊熱鬧,唯恐天下不亂,一九五三年夏天,灰坑撈出一具長蛆的腐屍,據公安機關判斷是刨锛打劫的遇害者,水上公安郭得友發現的死屍,發動群衆舉報線索,很平常的一件事,傳出去可就不一樣了,人們說起刨锛打劫的兇案,不免添油加醋,描繪得極其血腥驚悚,甚至給作案的兇徒起了個代號叫“木匠”,說這木匠心黑手狠,行蹤神出鬼沒,出動多少公安也拿不住他,直到鬥姥廟鼠仙鳴冤,帶河神郭得友在灰坑找到死屍,郭二爺是誰,那是“河神”,他出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木匠”算是折騰到頭了,早晚要落在河神郭得友手裏。

評書相聲之類的傳統曲藝,何以在天津這麽吃得開?只因當地百姓專喜歡聽這些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別管真的假的,哪怕是謠言呢,說起來聳人聽聞便好,本來老梁只是讓郭師傅幫着尋訪相關線索,可一傳十,十傳百,外邊全說郭師傅要破刨锛打劫的案子,人言可畏,傳得跟真事兒似的,讓那些做木工活兒的師傅學徒們人人自危,紛紛找上門,向郭師傅述說自己的清白,一家大小都跟着來哭訴:“我們木匠招誰惹誰了?”

且說外邊傳遍了河神郭得友要破刨锛打劫案,真正做案的那位也吓壞了,關上關下提起字號,四五十年代誰不知道“河神”?

刨锛打劫的兇徒姓白,住到北站一帶,三十來歲不到四十,名叫白四虎,原先是個殺豬宰牛的屠戶,放着正道不走,專想邪的歪的,前些年路過賣舊貨的鬼市兒,看擺地攤兒的賣一柄扁嘴鐵錘,擺攤兒的人也不知道那是什麽,他們家還開過棺材鋪,常在一旁看木匠活兒,認得刨锛,也聽說過當年關外有人用刨锛砸人劫財,錘子榔頭斧子都不如刨锛好使,砸孤丁是一下一個不留活口,當即掏錢買下,揣到懷裏,趁着天還沒亮,去河邊砸倒了一個人,劫得一捆皮貨,死屍踹進陰溝,當時正在打仗,無人過問此事,白四虎嘗到了甜頭,經常到郊外砸孤丁,有時候能劫到錢,有時候劫點糧食,也有兩手空空的時候。

白四虎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出門跟什麽人也沒有話說,其貌不揚,看起來老實巴交,為人很窩囊,誰逮誰欺負,卻有一肚子陰狠,嗜殺成瘾,他殺豬宰牛之時,總是先把牲口折磨夠了再弄死,宰殺大牲口一般都是天沒亮的時候下手,可他在屠房裏宰豬發出的慘叫聲直到天亮才停,把住在附近的人吓得晝夜難安,沒人敢買他的肉,久而久之折盡了本錢,無以為生,便靠着刨锛砸孤丁劫取財物,對付口飯吃。

新中國成立之後城裏實行軍管,軍管會将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份子,該抓捕的抓捕,該槍斃的槍斃,解放前的幫派混混兒、地痞流氓、抽大煙的和妓女全部接受了改造,治安情況比以前好多了,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白四虎仍敢揣上刨锛出去作案,一九五三年夏天,郭師傅在鬥姥廟後邊大灰坑裏找到的那具腐屍,也是此人下的黑手,什麽都沒劫到,這白四虎是膽大亡命心黑手狠的兇徒,從不把公安放在眼裏,自認為作案沒有規律,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他聽外邊風傳河神郭得友要查刨锛打劫的案子,解放前早已聽說郭師傅怎麽怎麽厲害,想起因果報應之說,心裏竟不免發慌打怵,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讓人給盯上了,只要身邊有些個風吹草動,便以為是河神郭得友帶公安找上門來。

一九五四年正好進行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軍管會、民兵、巡防隊全部出動,馬路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挨家挨戶登記戶口,到處張貼布告,嚴查一切身份來歷不明的可疑之人,并且指明了要拿刨锛打劫的兇犯。

然而以當時的情況而言,公安怎麽查也查不到白四虎頭上,此人其貌不揚,是個掉人堆裏找不出來的主兒,出門又不說話,向來是受別人欺負,響屁都沒放過一個,誰會想到他是刨锛打劫的兇徒?郭師傅又在撈屍隊幹活,每天家裏外邊的忙,也不是專管破案的,只是白四虎自己做賊心虛,越想越怕,又由怕生恨,把郭師傅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在家忍着一直不敢再去作案,說話到了一九五四年,陰歷五月初四,端午節之前那天,家家戶戶包粽子,白四虎實在忍不住了,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低聲跟他媳婦商量:“我這兩天心神不安,只怕要出事,我想我也別等着姓郭的上門逮我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上他家把他弄死,往後咱們一家三口就睡得安穩了,你看行不行?”他媳婦躺在一旁不言語,白四虎又問:“你要不言語我可當你答應了?”他媳婦仍然一動不動的躺着不出聲,也不可能開口說話,因為這個女的不是活人。

刨锛打劫的白四虎,家裏有媳婦有孩子,一家三口,活人卻只有他一個,他媳婦是個死人,孩子是小鬼兒,除了白四虎誰也看不見。

咱得交代一下這是怎麽個由來,前幾年,白四虎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子,她半夜三更孤身一人走路,走在半道讓白四虎用刨锛砸倒了。白四虎越看這個女人長得越好,後悔怎麽一下給砸死了,一時心生邪念,将女屍放在車上推回家,他家住的地方很偏,天還沒亮,周圍的住戶都沒發現,回到家看這女屍面容如生,腦袋後邊也不冒血了,就跟睡着了一樣。白四虎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沒娶過媳婦,便躺在炕上摟着死人睡覺,不睡覺的時候跟女屍說話解悶兒,每天給女屍喂肉湯,抹身子,當成自己的媳婦來照顧。說來也怪,這個女的死是死了,可是并未腐臭,還能灌得下湯水,民間稱此為活屍,過了幾個月,肚子吹氣賽的變大,居然還有了身孕,但不足月就生産了,生下來是個死胎,他卻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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