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道/第 26 章

貞白拉開門,就見暗地裏跟蹤他的那個衙役,放下再欲砸門的拳頭,說:“道長,那個,頭兒讓我叫你走一趟。”

“何事?”

衙役也不隐瞞,想必是經過梁捕頭許可,直言不諱道:“剛剛從小丫頭手裏拿回去的指環,讓王氏認了,她說,是那個道人的。”

貞白皺了一下眉:“什麽?”

“我們去提審王氏,開始什麽也沒說,直接讓她先認物件,那件靛青衣物是她親手給王六做的,已經确定,而那個戒指,她認出是二十年前,請來給她女兒看病驅邪的道人之物。”

“所以你們推斷,埋在王六家的另一名死者,是那個道人?”

衙役點點頭:“頭兒也說,八九不離十,你現在就跟我過去吧。”

貞白不做猶豫,拿起沉木劍去往縣衙,門外停着一頂轎子,衙役一眼就認出守在轎旁的幾名家丁,問了門口的守衛:“謝家人來了?”

守衛道:“可不是嗎,要來讨一個公道,盯着咱辦案呢,這鬧得。”

“謝家誰來的?”

“老太婆,還有一群兒孫。”

衙役啧了一聲:“真硬朗啊,還沒受夠刺激呢,一天搶救兩回了,她那些兒孫就不怕老太婆厥過去?”

守衛道:“嚯,倔着吶。”

“我先進去看看。”

一踏入後堂,就聽見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貞白腳下一頓,不太想靠近這種哭聲,反倒是那衙役健步如飛,沖進了人堆。

那聲凄厲的哭嚎之後,接着砰的一聲,好幾名衙役圍了上去。

梁捕頭猛地起身,招呼人去請大夫,扭過頭,往下屬身後觑了一眼,貞白緩步走近,目光一掃衆人,與謝老夫人相視而過,最終落在倒地不起的王氏身上。她之前在謝家撞過一次,額頭本身就纏着紗布,如今又一頭撞在牆上,疊在原先傷了的位置,雪上加霜。

一片兵荒馬亂之後,謝老太太半句話沒講,扶着拐杖顫巍巍起身,招了招手,竟帶着衆兒女走了。

事态突然變成這樣,貞白還沒理清什麽情況,側身讓在了一邊,待衆人匆忙奔走而過。

謝老太太經過她身側時,忽地停下腳步,佝偻着身子擡起頭,目光渾濁的看着貞白:“老婆子我活到這把年紀,什麽稀奇的事情沒見過,道長你說,他王六一家子,是不是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貞白垂眸與其相對,半響道:“天命不可違,他們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

慘痛的代價!

謝老太太冷哼一聲,沒再說話,拄着拐杖蹒跚離去。

貞白盯着老人的背影,直到被跟上去的兒孫們擋住,梁捕頭走到她近前,正欲開口,就被貞白搶了先:“案子結了?”

“嗯?”梁捕頭道:“我的人在山裏找到了那根腰帶,仵作驗過,腰帶上帶着皮屑組織,也與小曲脖子上的勒痕吻合。就在謝老爺的墓地附近,還發現一把鐵鏟,王氏認得自家的東西,鐵鏟以前有松動,她夾了一塊木頭上去固定過,王氏估計真不知情,不然這些罪證她不敢一五一十的招認,給自家攬個這麽大的罪名。”

王氏還說,小曲失蹤的前夜,王六半夜出去過,她當時睡得迷糊,以為丈夫只是起夜,翻了個身,就睡到了淩晨開店,因為每日要起大早,他們都不會驚動女兒,所以并不知道小曲何時不在房中,二日收工回家,未見小女,他們等到後半夜,也不見回來,遂出門去尋,卻一直無果。

這些話都是梁捕頭今日細細盤問出來的,事先沒有告知王氏已經找到小曲的屍體。

王氏被蒙在鼓裏,一五一十的全盤托出,竭盡全力的提供線索,指望能有希望。

當年王氏老家發大水,淹死了父母及王氏膝下一雙兒女,夫妻倆悲痛欲絕,逃難到此地,也是一把年紀,想再要個孩子卻終日不得,坐胎藥喝了四五年,日子過得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有了小曲,以為是蒼天垂憐,誰知女兒一生下來,就多病多災,就在女兒病入膏亡,夫妻二人走投無路之際,王六帶回了那名道士,聲稱能救小女一命。果不其然,那道士來了之後,小曲的病情日益穩定,夫妻二人看到希望,欲留道人常駐,道人卻言:身有要事。

并保證就算自己離開,小曲也會平安順遂的長大成人。

王氏沒有強留,滿心的感激不盡,也不敢耽誤恩公要事,本想備一份厚禮,結果回到家,王六就說那道人已經辭行離去,王氏還納悶兒,怎會走得這般突然,卻并未生疑。

貞白聽到此,只覺滿心疑問:“結果那個道人卻并未離開,屍骨還被埋在了王六家的院子裏?”

“對。”梁捕頭道:“按理說,那個道人救了王六的女兒,他沒有理由毒死自己的恩人吧?!”

“确實蹊跷,可那堆屍骨的身上,并未穿着道家衣物。”

“這個我問了,王氏說那人道服破爛,看着挺落魄的,他們就去成衣店裏給他置了一身布衣。”

貞白聽完,沉吟道:“過去二十年了,王氏居然還這麽清楚記得,道人手上的這一枚指環?”

梁捕頭打量貞白須臾,回道:“可不是嗎。”

“所以現在,王氏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帶她看過了小曲的屍體,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大反應,畢竟,丈夫殺女,是個人都接受不了。”梁捕頭說話間,目光緊緊盯住貞白,不漏掉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奈何對方一直面無表情,梁捕頭遂道:“其實你早就知道真相了,小曲是被王六殺害的?”

“不早。”貞白坦言:“就在今日開棺之時才有所預料。”

“為什麽沒說?”

“這樣的真相,我以為沒有必要說出來。”

“就算證據确鑿,我也想不通,王六為什麽要殺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總覺得另有隐情,只是我們沒查到,所以找你過來,想聽聽道長的高見,畢竟你比較了解,這些歪門邪道的神棍會怎麽作案害人?”

“不過是作案者自食惡果罷了。”貞白直視他,淡聲道:“當年王六刨開謝老太爺的墳墓,把屍體搬走,令其成為一具空棺,他為了救女,以魂養魂二十年,如今空棺招魂,誰欠下的孽,自然要由誰再親自還回去,恐怕連王六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招魂棺驅策,天命不可違,這叫種因報果。梁捕頭信也罷,不信也罷。”

信則塵埃落定,不信還可以繼續尋找原因,這個貞白并不關心,反正查到這裏,小曲遇害,就是因為那口招魂棺。

所以在謝遠墓地時,她便以為沒必要再說出後面的真相,誰料這梁捕頭清官斷案,非得揪着蛛絲馬跡查到底,翻到王六殺女這一環,以為抖落個真相大白,就算給世人一個交代,但于王氏而言,卻是致命一擊,她一頭撞上牆壁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于謝家呢,難道還一個真相就是給予了公道嗎?

顯然沒有,更甚者是在受害者家屬的心中點燃一把火,這把火來勢洶洶,可以燎原,一路燎到了王六家的靈堂。

左鄰右舍正在酣睡,有幾個輾轉難眠的,被窗外的天光灼了眼,不明白這大晚上的,怎會突然亮如白晝?一探頭,就被王六家燒起的熊熊烈火吓一大跳,連衣服都顧不上披,抄起個鐵盆子就往外沖,邊敲邊喊:“走水啦,走水啦……”

聽見動靜的百姓魚貫而出,拎着盆子木桶趕去救火,誰知一沖到院門口,就被立于火勢前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吓住了。

大半夜的,王六家的院子裏站着個身形佝偻的老太婆,衆人活見鬼似的紛紛剎住腳步。

有膽大的問:“誰?”

老人拄着拐杖,面向滔天大火,背對院門,巋然不動。

“這老太婆是人是鬼?”

“在王六家幹什麽?”

“都燒成這樣了還不走?”

“王六的屍首還在靈堂呢。”

“救火吧。”

“報官啊。”

衆人七嘴八舌,有人剛伸出腿,踩進院內,就被老人一嗓子吓退了。

“燒吧,燒吧。”老人一跺拐杖,衆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喊:“燒吧,你王六,死不足惜,遭此報應,是罪有應得,下了地獄,也要受盡苦果!”

有人反應過來:“是她放的火啊。”

“什麽仇什麽怨啊?”

趙九扒拉開人群,拎着一桶水就側着肩膀往裏鑽,奈何院子裏坑坑窪窪,稍有不慎就會掉進坑裏,他來不及繞彎路,提着水桶就往老人身邊過,又沖身後的街坊喊:“快救……”

“火”字還未出口,就被老人的拐杖狠狠一捅,趙九腰側一痛,腳下幾步踉跄,手裏的水桶晃蕩幾下,終究沒維持住平衡,失足摔進了坑中,被澆了滿身水,他一抹臉,仰着脖子剛要開罵,就看清了老人的臉,髒話堵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下,驚詫不已道:“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冷哼一聲,轉頭對圍堵在院門的群衆道:“火是我老婆子放的,他王六刨了我老頭子的墳,我就來焚了他靈堂,你們只管看着,誰也休來插手閑事。”

趙九急道:“老夫人,您這是為何啊?”

“為何?我也想問,我謝家與他王六無冤無仇,為何就該受這無妄之災?他為了一己私欲救女,就要讓我老頭子身死魂消?憑什麽!”

趙九踩着水桶往上爬,欲想好言相勸:“即便這樣,王六如今……”

謝老夫人疾言厲色的打斷:“如今他家破人亡,就算遭了報應麽?不是的,他那女兒早就該死,他早就該家破人亡,可是他作孽啊,害人害己,對別人造成的傷害根本無法抹平,更不是他得了報應就能抵消的,這報應不爽,仍難解我心頭之恨。”

此時轟隆巨響,大火燒斷了房梁,屋頂猛地砸下來,被火海吞沒,天光驟亮,熱浪一波一波湧開,灼烤着老人佝偻的身軀,趙九從坑裏爬上來,拽住謝老夫人,被燙了一手,但他并未松開,半扶半強迫的把老人帶到了院外,離了個安全的範圍。

趙九顧不了許多,沖着街坊鄰裏喊:“都愣着幹啥,趕緊救火啊,天幹物燥的,別讓火燒到後頭竹林裏去了,到時候一點燃,沿着竹林而建的房屋鋪面都得着,能燒完整條街道。”

聞言,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個個大驚失色,鋪天搶地的開始救火,小孩子們拿着柴棍鐵盆一路喊一路敲,嚷嚷出了半個城的居民來幫忙,官府也趕到了,兵荒馬亂的忙活了一整晚,才将火勢撲滅。

衆人灰頭土臉的站在街道上,手裏捧着鍋碗瓢盆,茫然地盯着眼前這片焦土。

而縱火犯被帶回衙門的當天就撒手人寰了,謝家人來衙門領屍的時候大哭大鬧過一場,懷疑官府威逼恐吓老人,才将謝老夫人折騰沒了,把梁捕頭氣得咬牙切齒,那老東西一大把年紀,他們還沒盤問上一句,她就大仇得報似的咽了氣,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梁捕頭當了這麽多年差,辦了無數樁案,第一次遇到這麽窩火的。

就說王六吧,沒事兒信什麽歪門邪道,沒殺人害命,但去刨了人家祖墳,二十年後東窗事發,自己把自己作死了,還作了個家破人亡,謝家要來讨個公道,他們官府還能去治一具屍體的罪不成?怎麽治?鞭屍嗎?這壓根兒不可能,而謝老夫人自是心中有數,所以自己一把火報了私怨,然後撒手人寰。

老太婆死了,又治誰的罪去?

這案子辦得烏煙瘴氣,偏偏還存了諸多疑點,比如二十年前那個道士為什麽被毒死了埋在地下?會是王六幹的嗎?這之中究竟又發生過什麽恩怨?到現在時過境遷,所有的一切被知情者帶入了地下,剩一個瘋瘋癫癫的王氏,她自從知道真相,看見女兒屍體後,自尋短見沒死成,醒來就變得恍恍惚惚,嘴裏只反複剩下一句:“我有什麽罪?”

大火焚盡的屋舍成為一片廢墟,石牆被燒成黑色,幾乎能剮下一層墨灰,抱一塊回去就能當成硯臺使。百姓們救火潑水,這會兒地上的灰燼還未幹,濕漉漉的一片,貞白輕輕落下腳,鞋底沾了灰,深秋寒冷的天氣,此時卻還未降下火燒之後的高溫。

趙九蹲在廢墟中,拎着根棍子抛開焦炭,把王六的骨灰從中分離出來。

貞白盯着他手上的動作,開口:“你要幫他收殓屍骨嗎?”

趙九擡頭看了來人一眼,小心翼翼的将骨灰撿進瓷器中:“不然怎麽辦?就這麽沒人管嗎?大嫂子都那樣了。”

小曲的死和最後的真相,将王氏徹底壓垮,她從保和堂醒來,就成了個失智的癡人,不定會意識到替丈夫收屍。所以就算趙九不管,衙門那邊處理完謝家,也會帶人來善後。

貞白道:“之前給王六選了處墳地,一會兒把他埋在那裏吧。”

“诶。”趙九應着,動作尤為仔細,他灰頭土臉的蹲在那,手肘和肩頭的衣服被火舌燒出兩個洞,皮肉也燙起了水泡。

貞白的視線輕輕掠過,她之所以會來,是因為之前收過王氏一袋銀錢,允諾替王六辦完後事,跟趙九的熱心腸不同,她沒有那麽多情,只是覺得應該言出必行。

趙九裝好了骨灰,捧着瓷器站起身:“還有小曲,我想一塊兒都安葬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道士也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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