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燼明]羽落飛天時/第 5 章 人間篇：妖物、伥鬼、深宮怨（上）

人間篇：妖物、伥鬼、深宮怨（上）

響午過後，難得吃了一頓飽飯的澹臺燼在小閣樓裏抄書，一尺天光沿着敞開的窗戶湧入，點亮了陰暗的房間，他擡頭看向窗外難得的晴天，眼見着一個黑點伴随着翅膀扇動的聲音由遠至近傳來。

睡到日上三竿，饑腸辘辘的小烏鴉在外覓食回來，許是吃的太飽了，它竟有些剎不住車，扇動翅膀飛進小閣樓，轉了好幾圈才找準位置安全降落在桌面上，而往常慣會接住它的人，這次動也不動的看着它做各種飛行表演。

澹臺燼伏在案上，毛筆尖左右擺動逗弄着桌上的小烏鴉，小烏鴉的腦袋跟着筆尖來回移動，沒一會兒就頭暈眼花了，它收起翅膀将自己團成毛球，瞪大眼睛看着案前的小孩兒。

“我方才出去，遇上了幾只景國過來的烏鴉。”

“景國？真巧，那兒也是我的出生地，你去過景國王宮嗎，那可是天底下最惡心的地方。”澹臺燼專注于用毛筆逗弄小烏鴉，說的輕描淡寫。

“它們說，它們看見了有巫醫在焚煙做法，聞到了病人腐朽的味道，還有焦躁的大臣在朝堂上踱步。”

“大概是景王吧，那個理應被我稱作父親的人，命不久矣了。”他神情冷漠，語氣平淡，絲毫沒有親人即将亡故的悲痛。

“那你可得小心了，王位更疊，你這質子身份可就更尴尬了，誰知道那盛王會打什麽壞主意。”小烏鴉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它說這事只是想讓澹臺燼提防着點，別一不小心又被人算計了。

“我連葉府都出不去，又怎知他們會打什麽注意。”澹臺燼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長久以來的經歷也讓他更習慣于被動反擊。

“算了，不說這些了。我聞到你身上的桂花香了，賣藥郎把藥給你送來了？”觀察到這人不想再說此事，小烏鴉生硬的轉換話題。

“你是說這麽個嗎，今天清早有只兔子敲窗送來的，它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從身後的木櫃裏取出圓罐和字條放在桌上，澹臺燼低頭看着毛球狀的小烏鴉，眼中有疑問也有好奇，只待它給自己解答。

“聞着味兒找到的呗，整個葉府身上有桂花香的只有咱倆，他家的藥無論內服外用都帶有桂花香氣，尋常人是聞不到的，個別鼻子尖的除外。”小烏鴉伸出脖子戳了戳圓滾滾的罐子，爪子踩在字條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爪印。

“那麽，該我支付報酬了。”

它閉上眼，身體騰空而起無風自動，周身燃起幽藍色的靈火，靈火脫體幻化成巴掌大的玄鳥，玄鳥展翅卷起字條展翅飛出窗外，去往都城外的山林深處。

支付完報酬的小烏鴉有氣無力的趴在桌上，任由滿眼好奇的澹臺燼上下其手的順毛撫摸，自動翻過身來攤開翅膀，讓他玩個夠。

“那藥膏你塗了嗎，感覺怎麽樣？”

“用了一些，比剛醒來時舒服多了。”

隔着衣服摸了摸膝蓋，不過幾個時辰，塗過藥膏的凍傷處就恢複了知覺，不再麻木刺痛，澹臺燼确信，真的依照留言所說日夜抹藥，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這不是單純的仙草靈藥能解釋的，裏面定然還有別的東西，小烏鴉說過人治不了妖怪的病，那為何給妖怪治病的藥會對他有效，方才的靈鳥又是什麽？眼下這個任他擺弄的鳥獸，究竟是什麽來歷。

種種疑問湧上心頭，他扯動着小烏鴉兩只小翅膀，目光平靜的盯着它的胸腹，眼中偶爾閃現的鋒芒冷若霜寒。

“真想看看，你這裏面還藏着什麽寶貝。”

有那麽一瞬間，他竟想将它開膛剖腹取出心來看看，那究竟是個什麽物件。

最可怕的是，讓他停下這個念頭的，不是因為他心軟，也不是因為他有多舍不得它，只是因為這個深藏秘密的小烏鴉，對他還有用。

也許，這就是他們稱他為怪物的原因吧。

“你也是運氣好，昨兒個整個妖市都歇業了，幸好賣藥郎初一十五開門，雷打不動，我才沒白跑一趟。”

無知無覺的在鬼門關外徘徊了一圈的小烏鴉，瞧這小孩心事重重的模樣，就想說點開心的給他聽聽，雖然這孩子可能不知道開心是什麽。

“妖市也會歇業？”

困居于方寸之地的小孩兒對外面世界的好奇由來已久，他曾通過小烏鴉的眼睛看到過繁華熱鬧的妖市，難以想象那樣天天像過節一樣的地方會突然歇業，歇業後的妖怪們又會去到哪裏呢。

“聽說是有個妖怪在盛都附近四處抓人，城裏城外不少人在睡夢中失蹤，大掌櫃的說這妖怪虎成這樣，八成是從荒淵跑出來的，在天子腳下這麽一鬧，早晚要出事，為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妖市就歇業了，那幫妖怪們也都躲起來了。”

見澹臺燼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小烏鴉打了個滾坐起來，一股腦的把自己聽到的都說了出來，還煞有其事的叼出本四洲地理志讓人打開，指指頁面上關于荒淵的描寫給人看。

“你不是說過荒淵有封印嗎，還有妖怪能跑出來？”

天賦為學無止燼的澹臺燼很快想起關于荒淵的信息，小烏鴉說過荒淵有個守護神，在那裏鎮守了萬年，那地方只出不進，是個深不見底的魔窟。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一只外來的妖怪在作惡，妖市為何會怕惹火上身，不惜歇業避禍呢？

“想想天柱都塌多久了，一萬年了，神力終有窮盡之時，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小烏鴉看着遠處盛王宮後面的月輪雕像，那曾是天上的月宮一部分，萬年前神魔大戰，天柱倒塌，金烏與月輪的雕像分別掉落在墨河兩邊，人民圍繞着它們群居，建立部落，部落聚集成城邦，城邦交織組建成國家，景盛本為一國，卻因種種原因分裂成兩國五百餘年。

如果澹臺燼生在五百年前，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受人為質了。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即便那是荒淵出來的妖又如何，對人類而言，妖就是妖，好的壞的沒有區別。世人皆愚鈍，如你一般清醒且黑白分明的人，可是鳳毛麟角呢。”

話到此處，它擡頭看看澹臺燼蒼白俊秀的側臉，雖然因長期食不果腹而顯得十分瘦弱，但那出塵缥缈的氣質卻襯得人如月華般高潔。

“而且，怎麽就生的這麽好看呢。”

“你說什麽？”

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的小烏鴉連滾帶爬的躲開澹臺燼伸來的手，幾個起落來到人對面的扶椅上站定，在一個較為安全的距離仰着腦袋，用只有澹臺燼能聽懂的鳥語嘎嘎亂叫。

“妖怪再怎麽化形也不過是紙上畫皮，像你這樣天生麗質又好看又聰明的，簡直就是天上掉星星，撈都撈不着。若是讓那鬧事的妖怪看到了，定會把你也捉了去。”

“捉去作甚？”

“金屋藏嬌呗。聽聞有個不照山來的修士一早入了宮，我去宮裏轉轉，看能不能探到什麽深宮機密。”

小烏鴉邊打趣邊蹦跶到窗邊，跟澹臺燼揮揮翅膀道別後，展翅飛去了盛王宮。

澹臺燼目送小烏鴉的身影飛遠消失，視線回到案前，執筆抄經，連他都未曾察覺，方才經小烏鴉一鬧，他的嘴角揚起了一抹真實的笑意，與低眉垂目的神情組合，自成神像。

盛王宮，正殿

六皇子蕭凜殿前觐見，正欲向禦座上的父王禀報都城中妖物作亂一事，盛王蕭轶卻先一步開口，含笑說着。

“凜兒，你來得正好，剛收到急報，澹臺無極快死了。他的那個哥哥即将繼位，左右留着那個質子也沒什麽大用了。”

言外之意便是準備找個時機處死澹臺燼，以絕後患，蕭凜心知直接求情只會惹怒君王，若想保下澹臺燼，唯有以利弊得失說動人改變主意。

蕭凜以澹臺明朗鐵石心腸，未必挂念手足親情，殺了澹臺燼只會如他所願為由說服盛王。

盛王自然不會讓澹臺明朗得償所願，他決定給澹臺燼一次機會，若此子聰慧，他便放他回去與他那位哥哥一争高下，若他愚鈍怯懦，那就殺了，換個年齡相仿的送回去，左右離開這麽久了，澹臺明朗也認不出人來。

蕭凜還想再說什麽，盛王卻是心意已決不願再談，轉而問起愛子，今日進宮是有何事禀報。

蕭凜言辭認真地說起百姓失蹤、妖物作亂一事，他已安排潛龍衛日夜巡查，也在極力搜尋失蹤者的下落，因擔憂宮中父母，特來提醒。

盛王聖心大悅，直誇愛子天資卓越，聰慧優秀，不過很快又話風一轉，認為對付此等妖物，只靠他的修為恐怕不能十拿九穩。

蕭凜不敢拖大，直言慚愧。

盛王趁此向他引薦了一位熟人，新晉太常博士，龐宜之。

随着龐宜之掀簾走出同蕭凜拱手敘舊，大殿後面一處隐秘的角落裏，一只烏鴉霧化消散，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