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我鈞天奏/第 15 章 (1)

孔嫀愣愣望着那個數月不見的人,恍若隔世。

小的時候,墨隐瀾背着她四處玩耍,鲲鵬和孔雀域的每一座山峰,裂素海的每一汪大澤,都留下過他們的足跡。

他會親手給她捉魚烤來吃,曾經用樹葉吹曲子哄她睡覺,會在每年母親的祭日陪着她,還把兩儀玲珑環卸了給她做镯子戴,知道她愛臭美就把東黎寶鏡送給她當鏡子照。

在她被困在天上天的最初,她總是忍不住會想,這樣的隐瀾哥哥,為什麽會悄無聲息地,就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再後來,墨隐瀾的一切就被她刻意隔絕在心靈之外。

現在,他卻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面前。

沒有相見的時候,還能假裝素未平生,可當對方真切出現在眼前,孔嫀才知道,有的人,無論怎樣刻意去忘,也無法抹去記憶中深刻的印子。

只是,她這段時日所經歷的,遠比她在畫厘山的經歷加起來還要曲折,環境的變化自會導致人的變化,而墨隐瀾又何嘗不是,如今的他已是一界之主,身份變了,父親又離世,墨隐瀾還是從前那個墨隐瀾嗎,孔嫀湧上酸楚。

墨隐瀾也沒想到,他遍尋不得的孔嫀,竟與他不期而遇。

還是墨隐瀾先反應過來。

“嫀嫀。”他頓了頓:“我到處找你。”

墨隐瀾邁開腳步,須臾間來到孔嫀的面前。

“鲲鵬族遷往妖界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父親給我服食了息元丹,我昏迷了一整月,醒來時已至妖界。父親早已針對天狐族布好局,關鍵時刻,我無法抽身,等這邊事情結束,我去找你時才知曉孔雀族之變,而你卻不知所蹤。”

中間其實還有隐情,墨隐瀾剛蘇醒就命人去查探孔嫀的消息,可鲲鵬王命他身邊所有人隐瞞了孔雀族遇劫之事,他在親自去找孔嫀之前,并不知她竟遭遇巨變,只是,如今墨東殷已死,苛責已死的父親,已無意義,索性不提。

“你相信我嗎?”墨隐瀾注視着孔嫀。

妖界衆人全都驚呆在原地,這位年輕的妖皇殺伐冷酷,平素更是目空一切,眼高于頂,何曾見過其用這般小心翼翼的态度待人。

只有同屬鲲鵬一族的墨臨意,早已見慣墨隐瀾對孔嫀的特別,看着兩人默不作聲,表情也隐在赤紅的面具之下。

孔嫀當然相信墨隐瀾的話,他一直都是最驕傲的,從不屑于用謊言博取諒解。

可是,相信又如何?

孔雀族遭受無妄之災,雖不是鲲鵬族的錯,卻終究是因鲲鵬而起。她和墨隐瀾,也許終究隔了一點什麽,無法像從前那般心無芥蒂。

“我相信你,隐瀾哥哥。”

墨隐瀾緊蹙的眉這才舒展,她還肯叫他過去的稱呼就好。“走,随我去妖界。”

孔嫀略思索,道:“好。”

流汐喚她:“靈绛!”

聽出流汐話裏的阻擾意味,墨隐瀾轉眸看了她一眼,冰冷而暗含告誡。

孔嫀道:“師姐,你先回去吧,我很久沒見着隐瀾哥哥,想與他敘敘舊。”又道:“隐瀾哥哥,如今我拜師紫上闕,那是我的師姐流汐。”

墨隐瀾點頭,表示知曉了。随即就要帶孔嫀離開。

流汐哪裏放心孔嫀單獨跟墨隐瀾走,提步欲上前,墨臨意身影一動,殺氣四逸,攔住了她。

孔嫀忙道:“隐瀾哥哥,不要讓他們傷我師姐。”

墨臨意便在墨隐瀾的示意下退開。

孔嫀道:“師姐,你回去吧。如果帝尊……他們問起,就說我知道回去的。”

墨隐瀾倒是一言不發,等孔嫀語畢,他才擡手握住了孔嫀的胳膊,只見兩人周遭空氣扭曲回旋如漣漪,下一瞬,墨隐瀾與孔嫀已消失在原地。

流汐瞳仁微縮——撕裂時空之術?這是多少萬年無人練成過的秘術了,這墨隐瀾功法竟如此駭人。還有方才與她對峙的面具人,修為顯然也不凡。

鲲鵬族原來這樣強大。難怪天上天得知鲲鵬投奔妖界會那樣緊張,也難怪墨隐瀾在兇潭險穴的妖界能翻雲覆雨。

軒轅辰绾等人的迫制此時才完全解開,她沉着臉,看向流汐,道:“走吧。流汐峰主,我陪你到紫上闕,去同你們帝尊說一說你這好師妹的事。”說罷先行離去。

——

孔嫀眼前變黑,複又恢複光明,落地的一剎微微踉跄,幸而有墨隐瀾扶着,她環視着周圍陌生的景象,問:“我們這是在妖界了?”

“不錯,這裏是碧摩天,能俯瞰整個妖界。”

孔嫀道:“原來妖界是這個樣子。”

他們正站在極高處,如天帝的真華殿于天上天一般,這裏懸浮在妖界的高空,俯視下的妖界廣袤起伏,濃蔭如幄,點點深潭幽不見底,各式奇特的屋舍星羅棋布,透出神秘悠遠的意味。

可孔嫀知道,這片生機勃然之地,實則隐藏着無數殺機。

她回過頭打量庭院,庭中盛開着淡粉色的月耶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叢叢簇簇,濃淡相間,仿若錦雲四合。她的目光漫過月耶花冠,被院落一角所吸引,那是一架秋千。

鲲鵬王峰上也有這樣一架秋千,是墨隐瀾親手為她紮的。

孔嫀自然而然就走了過去,坐在秋千上喚道:“隐瀾哥哥。”

墨隐瀾唇角輕勾,來到孔嫀身後,一下一下推着秋千索,孔嫀随着他的力道高高蕩起。孔嫀笑着轉頭看着墨隐瀾,從前也是這樣,她每次去鲲鵬峰,都一定會坐一坐這架秋千,有時來回地飛蕩,有時只是坐在靜止的秋千上同他說話。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孔嫀看着殿宇匾額上的“一念遙方”字樣,遙方,是墨隐瀾從前在鲲鵬峰寝殿的名字。她就停了下來,墨隐瀾也默契地不再推她。

“隐瀾哥哥,現在鲲鵬族都有哪些人在呢?”

“我,墨祈叔叔,墨臨意。”

孔嫀心頭震動,三族中最為悍勇的鲲鵬,竟也凋零成這樣了。

墨隐瀾将這問題一筆帶過,道:“說起來,你的修為大漲是何緣故?”

事情已過,孔嫀不願他作多餘擔心,就簡單道:“是帝尊幫的忙,助我吸收了一只火精的靈力。”

墨隐瀾沉默一瞬:“玹琏?”

孔嫀點頭,問:“隐瀾哥哥,先前你得到的是問機燈?”

“不錯。”見孔嫀好奇,墨隐瀾放開秋千索,取出問機燈給她。

孔嫀望着手裏的問機燈,樣子并不起眼,辨不出是何古獸盤繞在燭臺底座,青色甲鱗覆滿臺柱,最頂端的燈芯是顆暗色的石珠。

她說:“這個大有用處呢,我聽說連每一任的少帝也是靠問機燈指引才尋得。”

墨隐瀾道:“我要問機燈原為找尋你的下落,如今拿來已無用。但是,此物不能保存在你處。”

孔嫀:“我知道,我可沒有保住這問機燈的能力。只是,天界若知道你得到問機燈會善罷甘休嗎?”

“不必擔心,我有對策。”

“那就行。”孔嫀将問機燈還給他:“你收好。”

墨隐瀾将其納回法域,道:“嫀嫀,我早将你房間準備好了,你就在此住着。”

孔嫀想了想,道:“隐瀾哥哥,我不能留太久。小住三五天,就得離開了。”

墨隐瀾微怔:“離開。你去哪裏?”

“我要回紫上闕。”

“回?”墨隐瀾輕嚼這個字眼,眸中斂去平素的漫不經心:“你才去紫上闕多久,你與我又認識多久。你說你要‘回’紫上闕?”

孔嫀不知如何接話,一時沉默。

“嫀嫀,你記着,我在哪裏,哪裏才是你的歸宿。”

孔嫀在他的目光下一顫,搖搖頭:“隐瀾哥哥,我立過誓,要忠于紫上闕。”

“忠于紫上闕那不就是忠于天界?對那樣藏污納垢的天界,有何好忠?定是形勢所迫,你不得已才如此立誓,權宜之時所言,何須放在心上。”

“不全一樣的。紫上闕心向的是蒼生,而非天帝。”

“蒼生?”墨隐瀾諷道:“那我妖界衆生靈可算蒼生?”

孔嫀答不上來,只得轉而問:“隐瀾哥哥,假如魔界出世了,妖界會和魔界聯手嗎?”孔嫀又道:“魔人兇殘邪惡,與魔界合作不會得善終的。”

墨隐瀾沒有作答,而是道:“嫀嫀既不放心我,為何還要離開,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孔嫀微微猶豫,終是道:“在我孤立無援之時,是紫上闕庇護了我。”

墨隐瀾沉吟:“說到底,你還是在怪我。”

他并未告訴孔嫀,他之前已獲取消息,稱孔嫀在紫上闕,他那時就去找過她了。只是陰差陽錯,墨隐瀾到時,恰巧孔嫀落入火陣不久,因此即使近在咫尺,墨隐瀾也沒能找到孔嫀。他連續去了紫上闕一個月,次次失望而返,才轉而奪取問機燈,想用問機燈找尋孔嫀下落。

不過,正因有期待,才會失望和怨怼。孔嫀怪他,反而是件好事。墨隐瀾道:“對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有在你身邊。”

孔嫀心底莫名生出痛來:“我沒有怪你。”

墨隐瀾拉過孔嫀的手:“嫀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就不要想着離開的事。妖界還未完全握在我手中,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将尋叔帶出來,讓你們團聚。”

孔嫀愣了愣,沒想到他已為她考慮到父親了:“謝謝你,隐瀾哥哥。我的确很想念父親,但我還是不能就這樣離開紫上闕,我不能做一個沒有信義的人。”

墨隐瀾看着孔嫀,他最喜愛的這雙靈動活潑的眼睛,不止是以往的純然,且染上了堅毅,那是吃過了苦頭才會有的神色。墨隐瀾于是就伸出了手,愛惜地撫摩她的額角:“如果我堅持不讓你走呢。”

孔嫀苦笑:“隐瀾哥哥,我……真的必須回去。我會多找機會,到妖界來看你,好不好?”

墨隐瀾沒有回答,只道:“先不談這些,我帶你在妖界走走。”

“好。”

跟着墨隐瀾,孔嫀永遠不擔心無聊。原來妖界有些地方也挺好玩,妖精們也很有意思,故事簍子一樣的樹爺爺,霸占着一片蜜桃林的異種松鼠怪,經常找人切磋廚藝的飛馬大妖……

尤其這裏有一座百花谷,百花百妖,裏邊住着許多美麗的花妖,喜愛唱歌舞蹈,谷中總是一片喜樂。

那些花妖唱歌的聲音,總有種不同尋常的空靈,孔嫀喜歡得很。待那個些花妖跳舞的時候,她更是看得聚精會神,看得興起,還會與她們鬥一鬥舞,很快就與花妖們嬉鬧成一片,墨隐瀾便站在一旁看着她。

這樣的妖界,和孔嫀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比天界尤其是天上天那些人可愛多了。

兩人回到一念遙方時,已經入夜了。

墨隐瀾将她引至一間房內,孔嫀吃了一驚,這裏的床榻案椅,連屏風香爐,竟與她從前孔雀峰寝房的擺設分毫無差。想來是墨隐瀾趕到孔雀峰時,人去室空,就将她房裏之物都帶來了這裏。

“嫀嫀,你晚上就住這兒。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好。”

梳洗完畢後,孔嫀躺在床上,想着當隐瀾哥哥對着孔雀峰的空室時,是怎樣的心情呢,他一定在自責沒有護住她,可她之前卻一直誤解他,甚至在他面前說,是紫上闕庇護了她,孔嫀滿心愧疚。

她又想到了帝尊,不知帝尊若知自己沒回紫上闕,會如何作想?心裏揣着事,自然輾轉難以入眠,孔嫀張着眼,也不知看了水粉金葵頂賬多久。周圍都靜谧無聲,她索性披衣而起,來到墨隐瀾的房間。

她想給墨隐瀾道歉。

許是感受着孔嫀熟悉的氣息,墨隐瀾竟難得地早早入眠。

孔嫀來到墨隐瀾門前,望着他的睡顏,眼底有幾分心疼。

從前在畫厘山就是這樣,東殷伯伯對墨隐瀾極其冷漠嚴厲,嚴厲得簡直不似對人,更像是在磨砺一柄沒有生命的利劍。

雖然外人看來墨隐瀾乖張,其實她卻知道,只有在自己身邊,他才能稍得松泛。如今在妖界之中,他定然更為警醒惕厲,想必早已累極。

墨隐瀾驀地張眼,轉頭看來,戒備的眸子在看見孔嫀時染上暖意,也是,除了她,這世上還有誰能這樣靠近他。

墨隐瀾也起了身,來到孔嫀面前:“怎麽了?睡不着?”

孔嫀:“對不起,隐瀾哥哥,我們忘掉剛見面時的争吵好嗎?”

墨隐瀾看着她笑:“嫀嫀,我根本沒當那是在争吵。”

“那就好。”孔嫀不好意思。

墨隐瀾的鳳眸深如遠海,依稀落着溶溶月光,叫人看一眼就仿佛要沉淪。

孔嫀就這樣撞入那雙眼裏,以前,她從不懂那眼神帶着何種涵義,如今,她卻是有那麽些開竅了,雖不全然明白,卻不再如從前般坦蕩對視,孔嫀于是笨拙地錯開眼。

墨隐瀾目光微沉,他的小孔雀,在與他分開的這段時日中,心裏也開始有隐秘的情感了?

……是誰?

墨隐瀾不動聲色牽着她坐到榻旁:“既然睡不着,給我講講你在紫上闕的事可好?”

“好啊。”但她不想與人分享與帝尊的點滴,即使這個人是隐瀾哥哥。

孔嫀想了想,就開始講她的師兄師姐們,講他們在修煉之餘,她和離钲在羽峰千纏萬繞的小溪裏抓螃蟹,羽峰特有的秋葵蟹,實是美味至極,他們還在商峰金石之鏡的長坡上滑筏子,在一起喝酒,合奏道曲,說流汐和離钲最多,千莳和重峨穩重,趣事就要少些,講到好笑的時候,她自己就忍不住先笑起來。

墨隐瀾注意着孔嫀提起每個人的神情,他突然問:“那玹琏呢?他是個怎樣的人?”

乍然聽他提到帝尊,孔嫀微怔,面上的向往與惆悵一閃即逝。她含糊道:“帝尊他,比較少同我們幾個在一起。”

墨隐瀾沉默片刻,冰湖似的雙眸輕輕眯起:“好了,嫀嫀,今天已經不早,快些休息吧。”

“嗯。”孔嫀點頭,往自己房間回去。

——

這個時候,流汐與軒轅辰绾主仆也趕回了紫上闕。

重峨正好從令彰殿出來,遠遠看到面色不虞的流汐,立即跟了上去。

幾人去了極火陣外的冰臺。

流汐提高聲音道:“流汐護送封魔符歸來,特向帝尊複命。”

不一會兒,火焰轟然洞開,玹琏現身出來,目光掃過衆人,問流汐道:“為何只你一人,靈绛呢?”

流汐緊了緊雙手:“禀帝尊,我與師妹在南方封印附近遇到了妖界的人,後來墨隐瀾出現,把靈绛帶去了妖界。”她補充道:“非是靈绛自願。她擔心墨隐瀾對我不利,為了我才出此下策。”

被忽視的軒轅辰绾冷聲道:“誰說靈绛不是自願!師弟,你可是沒看到她和墨隐瀾見面時的樣子,整個人都傻掉了,兩個人眼裏只有對方,說她不想跟墨隐瀾走,誰會相信?”

流汐道:“遇到故人誰都會吃驚,靈绛也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軒轅辰绾道:“沒反應過來?我還懷疑她與妖界勾結,搶走巫族問機燈!”

流汐還未及反駁,已聽玹琏低低道:“天女也學會欲加之罪了。”

軒轅辰绾一瞬就聽懂了,玹琏在暗指天上天發落孔雀族之事,她不得不悻悻閉口,道:“韶影,我們走!”

玹琏道:“流汐回峰去吧。”

“是。”

重峨道:“帝尊,小師妹之事,可要我帶人前去妖界?”

玹琏面色沉沉:“靈绛的安危應當無虞,就給她幾天時間吧。”

——

第二天清晨,墨隐瀾正陪孔嫀用早點,墨臨意就進了屋來。

墨隐瀾為孔嫀舀了勺糯珠圓子,道:“外邊等着。”

墨臨意于是退出去。

墨隐瀾陪孔嫀用完早膳,才來到殿外,候着的侍女立即進屋收拾餐具,墨臨意過來禀報:“尊主,打探到天狐族最後一人的下落了,似乎勾結了九黎蛟有所圖謀,墨祈叔叔請尊主過去看看。”

墨隐瀾聞言返回殿內,道:“嫀嫀,出了點事,我得出去一趟。”

孔嫀問:“需要我幫忙嗎?”

墨隐瀾笑了笑:“不用,你在院裏練練功,我會盡快回來。”

“好。”

墨隐瀾走了,墨臨意走了,那侍女也走了。孔嫀有些無聊,想去昨天的樹爺爺那與他聊聊天,這才發現整個一念遙方圍着結界,以她的法力根本打不開。

“唉,我和隐瀾哥哥的修為差距太大了。”

孔嫀就取出墜星戟練了半日,忽然間,結界有所波動,孔嫀回頭就看見一抹黑色身影,原來是墨臨意。

他看了孔嫀一眼,将一個提盒放在庭院的石桌上。

這人終年帶着張紅色面具,面具上繪着猙獰的秘紋,從前在畫厘山的時候,他總是影子一般隐匿着,很少将自己暴露在他人目光下。孔嫀也難得這樣近地打量他,今天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的身段雖高,卻娉婷有致,舉止氣息無不似女子。

孔嫀突然道:“墨臨意,原來你是女孩子?”她一直以為墨臨意是男人。

墨臨意仿佛被吓到,轉眸瞪着孔嫀,叫孔嫀也唬得一抖。“你這樣兇看着我做什麽?一個人是男是女都不能說嗎?”

墨臨意始終一言不發,又看孔嫀一眼,轉身消失了。

孔嫀覺得莫名其妙,墨臨意果然是個怪異的人,正常人誰會藏頭露尾?不再去想她,她取下提盒的蓋子,全是吃的,心道果然還是隐瀾哥哥最懂得她。将肚子填飽,孔嫀坐在殿外臺階上打坐參想。當她睜開眼時,就看見墨隐瀾坐在她旁邊,手裏拿着一卷《百輪經》在看。

孔嫀看看天,已是日落時分。

“隐瀾哥哥,你回來了?”

“嗯。”墨隐瀾放下書卷看她:“參悟可有所得?”

“還好。”

“走,我帶你去散步。”

“好。”

墨隐瀾如今身為一界之主,即使推掉大半的事,仍不可能鎮日閑着,故而之後的兩日,也總有些斷斷續續的時間,墨隐瀾外出之時,孔嫀就獨自待在一念遙方。

——

在妖界第四天的時候,孔嫀終于向墨隐瀾道:“隐瀾哥哥,我能不能同你一道去處理事務呢?”

墨隐瀾道:“有些事你不參與為好。”

“你信不過我?”

“自然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沾惹是非。”

“可是隐瀾哥哥,你不能這樣關着我。”

“我不是關着你,前兩天恰好有棘手的事,必須得我去辦。現下已解決了,你想去哪裏我都陪着你。”

孔嫀想了想才道:“隐瀾哥哥,你還是讓我去紫上闕吧。”

墨隐瀾不說話。

孔嫀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沒打算讓她再回紫上闕,頓時慌了神。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孔嫀又急又氣,卻束手無策。

墨隐瀾不為所動,他可以失去一切,可是,他不能失去孔嫀。哪怕她一時被別的人別的事迷了眼,但時間久了,她終會回心轉意。

他道:“嫀嫀,玹琏與天上天的關系,遠非你所想象的那般簡單。尋叔終有再對上天帝的一天,屆時你該如何抉擇?紫上闕又該如何抉擇?還不如盡早了斷,以免到那個時候,左右為難。”

墨隐瀾從來擅于拿捏人心,這番話自是字字烙進孔嫀心頭,她其實也清楚自己在天界的立場尴尬,只不過一直自欺欺人罷了。

“可是,帝尊對我有恩,師姐他們對我有義。我……”孔嫀說不下去。

“紫上闕曾對你有恩,我已命人送了玹琏大禮。天帝與你的仇,我也會令他付出代價。只是尚需一些時間。”

孔嫀的心一下提起:“送了大禮給帝尊?送了什麽?”

“總歸是他想要之物。”

孔嫀愣神:“不對,隐瀾哥哥!既然你連帝尊想要何物都知道?為何之前你要問我他是怎樣的人?”

墨隐瀾徐徐道:“我只是詢問你的看法,可從未說過我不認得其人。”

話裏透露的另層涵義,他不僅早與帝尊打過交道,還對其了解甚深?孔嫀醒過味來,氣呼呼轉身,不再理會墨隐瀾。他常常是這樣,将她蒙得團團轉,卻偏偏全無悔意。

墨隐瀾挑起唇角,扶着孔嫀肩膀将她轉過來:“生氣了?”

孔嫀哼一聲,不想理他。

“好了,別生氣,我帶你出妖界游歷一番可好?”

孔嫀本還想再賭會兒氣,卻忍不住心裏的好奇,順勢就下了臺階,問:“隐瀾哥哥,你怎麽認識帝尊的呢?”

墨隐瀾自己提及玹琏還好,但孔嫀一臉關切,他便不願多談了:“不過是我父親認識他的師父,我們随各自的長輩,見過幾面。”

“哦。”孔嫀相信了。

墨隐瀾說到做到,接下來的幾日,都陪在孔嫀身邊,帶她離開妖界游山玩水。

這幾天孔嫀的确也是歡喜的,可每到夜深人靜,心裏總有一處揮不去的空落。直到有天晚上夢見玹琏,她才明白,她應該是想念帝尊了吧。

這天,墨隐瀾突然接到墨祈的消息,天狐之事生變,要他速回妖界,孔嫀也就跟他折返了,獨自在遙方殿裏研習《徵音譜》。

孔嫀正專心,突然聽到聲響,她擡起頭。

看到來人,孔嫀失望之色畢露無疑。原來是墨臨意,大抵又是代墨隐瀾送東西過來。

墨臨意從不會和她說話,孔嫀也不指望這次例外,就又低頭看《徵音譜》。

“還不走?”

孔嫀吃驚地擡頭看對方。

她叫她走?

這人仿佛從沒有自己的情感,沒有自己的思想,一切只為墨隐瀾而活。

她竟然背叛墨隐瀾的意志,放自己走?

墨臨意見孔嫀愣着不動,有些不耐:“看什麽看?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走,難道現下又不想走了?”

“你為什麽幫我?

“幫你?”對方道:“誰說我放你走是幫你。你到底走不走?”

孔嫀猶豫片刻,深吸口氣:“我走。”

孔嫀穿過墨臨意打開的結界離開。

——

一回到火宵閣,孔嫀立即給流汐與千莳去了信,告知她們自己回闕了,以免對方憂心。

以至于,孔嫀剛坐在廊下調息,就看見三個熟悉的身影。

“師姐!師兄!”

孔嫀忙站起來,朝他們迎過去。

流汐一把抱住孔嫀:“小師妹,你可回來了。”

“嗯。”孔嫀欣喜道:“你們怎麽都來了?”

“大家都想你了呀。”千莳笑道。

離钲忙撇清:“我可沒有,我只是順道跟來看看你趕路灰頭土臉的樣子。”

孔嫀嗤地笑出來,擂了離钲的肩膀一拳。

千莳道:“為了給小師妹接風,今晚大家在角峰用膳吧。”

“好!”聽聞師姐又要做好吃的,大家立即響應。

“水酒包在我身上!”流汐道。

千莳道:“師弟,你去請帝尊和大師兄也參加吧。”

“好。”離钲應下來。

聽到千莳提及玹琏,孔嫀終于憋不住悄聲問流汐:“師姐,我沒跟你回紫上闕,帝尊沒有生氣吧?”

流汐回想了一下:“我就是回來那天見了帝尊,當時瞧着還好,那之後還沒和他照面呢。不過你放心,帝尊歷來寬宏,不會指責你的。”

孔嫀松了口氣。

接着大家各自回峰了。

待離钲踏着夕照來到角峰,就見孔嫀正幫千莳陸續往雪合歡樹下的石桌擺放菜肴,流汐則在搗鼓她的酒壇子。

千莳問:“師弟,讓你通知的帝尊和大師兄呢?”

孔嫀連忙看過去。

“帝尊和大師兄正巧有事要處理,就不來了,讓我們自個吃好。”

孔嫀失望地轉回腦袋,繼續将注意放在滿桌菜色上。

千莳笑道:“如此我們就開席吧。”

“好。”

“師姐辛苦了。”流汐率先舉杯:“大家今天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四人一起碰杯。

孔嫀給自己斟的是烈酒。從前在畫厘山,她是不被允許喝酒的。之前流汐師姐也只是給她一些清淡的果酒,今晚上大家戴月把酒,猜拳逗樂,興致高昂,自然不同。

天如潑墨,夜不知不覺就深了。

流汐釀的酒可不是誰都能消受,孔嫀和離钲開始絮絮的說胡話。

孔嫀打了個酒嗝,問:“钲钲,你覺得吧,我這個人,如何?”

“一般般,還成。”

孔嫀原本想聽誇贊,聞言不高興踢桌:“就這評價!”随即又八卦道:“那你說,大師兄如何?”

離钲嫌棄道:“他?不行。”

孔嫀愣了愣,她已知大師兄本名葉蔚修,原是太微天儒仙至高之地奉諺宮的少君,因幼時得了怪病,為蒼峣師伯所救,就辭家到了紫上闕拜師,在紫上闕可是一致地受好評。竟連大師兄也不行?

離钲道:“大師兄,你瞧他穩重吧,可靠吧,本門棟梁吧?他以前才不是這樣,從前可差勁了,在家也就是被掃帚抽的那種,也是到紫上闕後,才有這麽一副人樣。”

“噗——”孔嫀口中的酒終于噴出來。

“那,帝尊呢?”

離钲:“帝尊,也壞。我長身體的時候,他不給我肉吃。我都好大了,還給我梳雙鬏狗蛋頭。還用九天索拴我,把我扔進夜哭洞,明明,我那時怕。”

孔嫀用她一團漿糊的腦袋,想起她初來紫上闕,也是在這角峰巅上,問過千莳師姐同樣的問題,那時候,師姐怎麽說的來着?怎麽出入這樣大?

孔嫀呵呵地笑起來。

流汐走過來,一掌拍在離钲肩上:“別聽他胡謅,臭小子,一喝醉就成壞話精!”

漸漸地,師兄妹幾個都失了往日的警醒,這角峰巅上已然多出了幾個人,可即便近在咫尺,也沒人察覺。

離钲俯在桌上人事不知。

孔嫀歪在竹椅上,眼波蕩漾,粉臉飛霞,還拉着離钲在念叨。

千莳雙頰蒙着薄紅,沉默地正襟危坐,乍看之下與平素無異,只是,凝滞的目光暴露了她已醉得不輕。

流汐是唯一還立着的,她一腳蹬着石凳,臉上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寥與豪邁,乍看并無異樣,只不過看見玹琏和重峨現身,流汐卻不行禮,反而朗笑:“帝尊,你們終于來了,來得正好,還能喝上兩杯!”又道:“大師兄,快!來一曲助興。”

重峨滿面黑雲,流汐也是難得這樣酩酊大醉。

待看清玹琏身邊的另一人,流汐卻是一呆,随即轉向千莳,道:“師姐,快起來!師姐,你的釋尊來了!”

她原就吼得大聲,在列的又都是耳辨纖毫之人,自然一字不差聽得清楚。

你的釋尊?

重峨無奈地輕揉眉心,看一眼還算面色如常的帝尊和釋尊。

玹琏:“叫釋尊見笑了。”

明谛:“哪裏。流汐峰主性情摯真。”

想來也只有釋尊才會用性情摯真來形容流汐這酒癫子。重峨立即喚過随侍弟子:“叫人熬些醒酒湯,再找三名女弟子照看幾位峰主。”

角峰的女弟子迅速趕至,将孔嫀等人攙扶進風雨四時蔭。

重峨看着離钲道:“帝尊,令彰殿已備好房間供釋尊休息,你看?”

玹琏道:“你将離钲送回商峰,我帶釋尊前去。”

“是。我稍後過來。”

玹琏與明谛在令彰殿夜談至醜時方散,他親自引了明谛到客房,才回到火陣。

玹琏的腳步停在黍夢居前,過一會兒,終是提步走了進去。

寝榻上的少女枕臂側卧着,紗衣袅娜,墨發澤潤,嘟起的嬌豔嘴唇明明誘人至極,整個人看起來卻一團孩子氣。

孔嫀毫不客氣地霸占了屬于玹琏的地方。

玄元冰的寒氣太盛,特別是在夜裏,令孔嫀的身體不住輕顫。

極低的嘆息漫過屋內,她醉成這樣,知道摸進他的黍夢居,卻不知運起內氣抵禦寒氣護體。

玹琏側身坐在榻沿,掌心凝出暖流,覆在孔嫀的足踝為她驅寒,暖流瞬間游走在少女全身。

出其不意的,孔嫀這時張開了眼。

她眨了眨眼,端詳玹琏片刻,竟手腳并用爬過寬敞的寝榻,跌跌撞撞想扒上對方肩膀。

“帝尊,你又到我夢裏來了。”

他輕輕推開孔嫀,對方卻锲而不舍又纏過來。

孔嫀從前喝醉過幾次,玹琏也算有應付她醉酒的經驗,他知道孔嫀正是喝了醒酒湯後半醉半醒之時,這時最是難纏。

“你昨天還讓我抱,今天怎麽就不讓了!”孔嫀委屈得快哭了。

玹琏更委屈,他昨天何時讓她抱過。

孔嫀将臉貼在玹琏肩上,仿佛他是溺水救命的浮木,嗚咽聲漸漸高起來:“爹親,爹親,我好想你,都怪我沒用……保護不了你們……”

玹琏正握着孔嫀手臂要将她帶離自己,聞言微頓,入耳的泣訴過于悲怆無助,他緩緩垂下手來,讓她趴在自己身上宣洩。

這一晚,孔嫀夢裏忽而是白梅雪地中的寂寂白影,忽而是父親溫和喚着自己嫀嫀的樣子,下一刻又有漫天大火染紅了長天,她仿佛看見玹琏一身是血從火焰中不見……

難免又是一通混亂颠倒的傾訴吐露求安慰。

她後來又看見墨隐瀾從一片風卷瓊英中消失了身影……

“隐瀾哥哥。”

又一個名字從孔嫀口中道出,玹琏睫毛輕顫,側首避開孔嫀湊過來的臉,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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