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我鈞天奏/第 23 章 惘

天後沒有作聲,等于默認。

天帝險些捏壞寶座扶手,冷笑一聲,卻沒有反駁二人之意。

看得衆仙中的年輕輩暗自稱奇,平素乾綱獨斷的天帝,今天竟然極少做主,似乎一切以天後的決定為準。

這朝聖節定為天後的壽誕,而非天帝的壽誕,果然有更深一層原因。

天上天既然不強留墨隐瀾,孔嫀松口氣,她道:“隐瀾哥哥,那你先走,我和流汐師姐他們一道回去。”

墨隐瀾點頭,身影随即消失。

祝綏天妃今日格外收斂,只暗暗關注這第一重的幾人,全程甚少出語。她見天後屢屢讓步,心裏揣測,難道天後亦如她般,有把柄被墨隐瀾抓在了手裏?

祝綏天妃調轉目光,落在與重峨等人會合的孔嫀身上,心裏盤算着,要收拾墨隐瀾,還是得從孔嫀入手。

——

回到紫上闕沒兩日,玹琏就在令彰殿召見了孔嫀五人。

“重坤之日将至,我準備尋一處僻靜之地,帶靈绛煉化涅槃珠,這段時日不在,你們自行理好手中事務。”

重峨道:“帝尊,我也同去吧。若帝尊中途有何差遣,也找得到個人手。”

離钲忙道:“我也要去,帝尊屆時全力助小師妹煉珠,總得有人護法。”

流汐與千莳忙道:“我們也想去。”

玹琏略沉吟:“那就都去罷。”

孔嫀等人皆回峰作了交代,就随着玹琏啓程了。

重峨喚出碧虛梭,将其化得大些,前半截是寬敞的舟面,後邊是可供休憩的畫閣,載六人綽綽有餘。

重峨問:“帝尊可想好要去往何處?”

玹琏看向孔嫀:“昆侖天是否有一座姑逢山,不生草木,亦無鳥獸。”

孔嫀道:“是的,姑逢山在昆侖天西北方,是一座光禿禿的空山。”

玹琏颔首:“就去那處吧。”

“是。”重峨操縱碧虛梭,乘風破雲,往昆侖天北而去。

大家圍坐在一起,重峨神色比平素散漫,千莳與流汐唇角含笑,離钲和孔嫀更是笑逐顏開。

這一趟行程僅多了帝尊,五人的感受卻與上回奪涅槃珠時大不同,就仿佛五顆珠子,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起來,有了真正的主心。明明帝尊是個冰雪做的人,初見甚至讓人感覺高不可仰,然而只要與其有所相處,卻會莫名令人感到歸屬。

離钲朗聲道:“這還是第一次,帝尊與我們師兄妹幾個一同出行,有種特別圓滿的感覺。”

流汐道:“就是,以後若有機會,帝尊就該多與我們一道出來。”

孔嫀大聲贊同:“對!”

玹琏看着他們,道:“好。”

來到姑逢山,果然遍山皆是灰黃石頭,且山勢低緩平闊。

千莳在姑逢山附近轉了轉,找了泉眼邊以供大家落腳。

玹琏選了山中最寬闊的一處,布下結界,從法域中取出帝鑒火鼎抛入結界,火鼎頓時化作巨大的火池,烈焰焚沸,整片結界中如覆紅帛。

孔嫀五人站在遠處,亦能感受到熱浪襲來。

重峨幾個看向孔嫀:“小師妹,加油。”

孔嫀點頭:“嗯。”

她飛身來到玹琏身邊,喚道:“帝尊。”

玹琏:“不必害怕。随我來。”

“嗯,我不怕。”

玹琏遂祭出涅槃珠,口念煉化訣。

涅槃珠光芒煊赫,孔嫀剎那間白光盈身,她耳畔充斥着玹琏的聲音:“吸收涅槃珠全憑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忙。要順應涅槃珠的力量,運轉真元,放任其力量進入心脈,決不能與涅槃珠對抗,否則經脈逆沖,氣血倒行,不成反敗。”

“是,帝尊。”

玹琏退出結界,留孔嫀一人在其中。

只見無數火球自火海中升起,仿佛天宇中的星辰萬點,而孔嫀身處的白色星光,亦是其中一顆,群星連綴,涅槃珠的力量湧入孔嫀身體。

大家關注着結界內的情況,離钲問:“帝尊,小師妹得在裏面待多久?”

“以靈绛的資質,月餘左右。”

玹琏說完,看向遠方的山影處,那裏站着墨隐瀾,想來是用問機燈循來的,他慢慢收回視線。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孔嫀的身體經過鳳凰真火的淬煉,脫胎換骨,眼見将沖破最後一道桎梏,丹田卻不堪重負,激得她胸中緊痛,險些噴出一口血來。

玹琏這時再次進入到結界,孔嫀一旦失敗,他就要施救。

孔嫀緊咬着牙,看到帝尊近在眼前的身影,她知道,最關鍵的時候來到了,她一定不能讓他失望,很快,整個人火焰飛騰,紅光大作。

千莳等人紛紛擡起手,連玹琏也眯起了眼,遮擋這璀璨了天地的刺目火光。

孔嫀的身影在火光中虛化,一只新生的雌凰從火焰中振翅而起,發出輕鳴。依舊一身雪白,只不過三尾變作了五尾,條條尾羽萦着彩光,宛如天邊流霞明滅。

看着飛騰旋轉的雪白小鳳凰,玹琏臉上突然露出了笑意,不是微笑,而是愉悅朗笑,宛如天光初開的耀目顏色,令孔嫀看得呆住。

帝尊竟對她笑了?

那雙桃花眼一笑起來,彎彎如新月,迷離似醉,勾人極了,與平日清冷出塵的樣子截然不同。

孔嫀聽到自己響如擂鼓的心跳,難怪帝尊不常笑呢,這得多禍害人啊。

玹琏的欣慰之意毫不掩飾,那樣真切。

結界外的重峨四人也極為欣喜,流汐與離钲甚至對擊了一掌。

孔嫀為帝尊的笑意所迷惑,情不自禁停落在玹琏面前,仗着自己是飛禽之身,親昵去啄他的手掌,發出嘤嘤叫聲。

玹琏撫着她頭頂,單膝跪在地上,與她平視,以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孔嫀頸項的絨羽,他啓唇,聲音幾不可察:“小孔雀。”

看着朝小師妹半跪在地的帝尊,重峨四人都怔住了。

他們都知道,就算對着天帝,天後,帝尊也沒有跪過。

一道轟然作響的雷鳴卻讓衆人瞬間回神。

孔嫀由鳳身化作人形,站在玹琏面前,與他一齊看向驟然亮如白晝的夜空,一條,兩條,無數條虬龍般狂舞的雷霆,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他們頭頂上方,彌漫着混沌氣息,爆出天地震怒般的咆哮轟鳴。宰割萬物的威能,正在雲層中醞釀。

重峨四人擡起頭,齊齊變了臉色。

九天的雷電仿佛全都彙到一起,化作浩瀚到驚悚的雷海。

離钲皺眉:“大師兄,這天雷不對勁。”

千莳亦道:“是啊,靈绛要涅槃成鳳,引動雷劫是必然,但即便是神獸雷劫,也不可能是這樣要滅世一般的景兆。”

流汐急得想沖入結界:“為何會這樣,小師妹怎麽挨得住這種程度的雷劫。”

千莳安撫流汐:“你別沖動。帝尊在裏邊,定會設法幫師妹抵擋一二。”

重峨自也察覺到雷象的異常,心中有所猜測,更是面色沉沉,擔憂望着火海中的玹琏:“帝尊……”

結界內的火焰随玹琏收起火鼎而盡數消失,孔嫀也被玹琏施術送出數丈遠,落在結界邊緣,一團流光自玹琏掌心飛出,旋轉變大,化作圓形光罩,将孔嫀隔離。

第一道天雷就在這時劃了下來,那雷電在快抵達結界時盤旋了一周,似乎在辨別确認什麽,但很快地,便不再猶豫直擊而下,卻不是落在本應渡劫的孔嫀身上,而是降向了結界正中的玹琏。

“帝尊!”重峨等人同時上前,想要沖至玹琏身邊,卻遭結界隔絕在外。

孔嫀更是震驚不已,用力拍打圓狀光壁,她想要出去!

天雷開始接連不斷擊落下來,一道猛烈過一道,仿佛永不停歇般,如怒雲排空,勢挾萬鈞,全數落在玹琏一人身上。

而孔嫀身上半絲雷電也沒,毫發無損。

玹琏已布好七十二地竅之陣護體,顯然早打算獨受雷劫。

千莳突然轉過頭,驚疑不定問:“大師兄,帝尊是早料到靈绛要經歷的雷劫會這樣反常吧?”

流汐也緊張道:“帝尊不會有事吧?”

重峨緊抿着唇,沉默不語。

劇烈而異常的動靜,驚動了遠在各天的衆仙佛,各派仙首紛紛帶着弟子往雷劫處飛掠。見雷劫始終降落在密閉的結界內,不會被雷霆所波及,衆仙才大着膽子靠近了些。

雷降一直持續着,圍觀之人越來越多,衆人驚駭地發現,受雷劫的竟是玹琏帝尊,頓時群情沸騰,議論紛紛。

衆所周知,今任少帝玹琏已修成無人能匹敵的天尊,天尊之上即是真神,難道帝尊是要沖擊神位,難怪這雷劫如此駭人,衆仙既是惶恐,又是欽敬。

到了第二天晚上,天帝天後二人,竟也雙雙親臨。群仙叩首,帝後命衆人起身,卻只是隐于寶榻,關注着結界內的玹琏。

天後的臉色是風雨前的沉郁:“玹琏他……好生能耐啊。我就是在疑惑,自六十年前開始,畫厘山那明明氣數已盡的梧桐神樹,為何又開始吸納天地精髓,一點一點恢複生機。原來是他的手筆。”

天帝一愣:“你是說,聖子才用六十年,就讓梧桐神樹複活,還孕化了一顆涅槃珠?”

天後沉默點頭。

天帝長嘆一聲,既痛惜又憤慨:“以元養元,這得花他多少心血?損耗多少元神?怪不得這些年來,他三五不時就去大荒天那些個兇險禁地中尋找天精白露,我還以為他是給他自己用,原來是給那梧桐神樹用!”

天帝說完,忽地想到:“可是,這等逆天之舉,聖子為何這樣做?”

他和天後都同時調轉目光,落在孔嫀身上。

天帝極不願往這方向猜,可眼前情景又逼得他不得不如此作想:“為了孔嫀?”

天後幽幽道:“玹琏與孔嫀,必然有我們不知道的過往。”

天帝心情沉重,他回想起來,自己在真華殿發落孔雀族那一次,玹琏也正好在大荒天尋找天精白露。難以想象,若玹琏真的如此重視孔嫀,那麽,在他深入大荒天回來後,卻聽說孔嫀與孔雀族的遭遇,他當時會是何種心情?

難怪在孔雀族事發後,他總覺得,玹琏在面對他時,和過去有哪裏不一樣了。只是因對方一貫淡然,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如今他終于知道,那并非錯覺。

他不禁慶幸:“還好當時,沒有斬殺了孔嫀,或者真讓她變成個傻子,否則,真不知聖子會作出何種極端的事。”

帝後皆不敢再深想,緊緊皺着眉,不再發一言。

周遭的人越聚越多,對玹琏卻未造成任何影響。他盤膝在地,依舊垂着眼眸,單手結朝元印,任萬千雷電加身,神态安然,宛如一尊白玉神像。唯有嘴角流下的一縷鮮紅,以及被血濡濕的衣衫,讓人知道他的功體已然受損。

孔嫀跪在光圈內,用力咬着下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全副心神都在帝尊身上,自然已發現對方為她受傷了。她心中透亮,這樣的雷劫若是要她來渡,那她早就灰飛煙滅了吧。

最後一道雷劫終于降下,重雲飛散,露出天邊一鈎冷月。

衆人同時松一口氣。

天後身影現出寶塌,直往結界而去,指尖輕彈,與玹琏自成世界,衆人僅能看見他們,卻無人能聽見他們的話。

天後手心暈出綠光,将玹琏籠罩,待将他的傷痕治愈,她的嗓音才漫在結界中,臉上是難抑的薄怒:

“玹琏,我的孩子。你可知當我看着你誕生的一刻,我有多麽驕傲和喜悅?我将年幼的你養在身邊,即使對親子,也沒有傾注過這樣多心血。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麽,你居然這樣不愛惜自己?你可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天道聖德顯化,方有你的出世。玹琏,你的感情不屬于你自己。你的存在,更不是為了孔嫀,而是為了萬物蒼生,為了無數弱小而無辜的生靈!”

玹琏以手背拭去下颏血跡,擡頭看向天後。

天後與他目光相接,放緩的聲音裏帶上沉痛:“你修的本是無情慈悲道,而孔嫀,卻亂你的道心,動你的心神,竟叫你不惜自損功體,使用逆天之法,強行引動梧桐神樹再生,孕育出涅槃陰珠,且又在她涅槃後為她承受雷劫。你可知道你傷勢有多重,恐怕已動搖了根基。”天後提高了聲音:“你可知這鳳劫的天雷為何如此反常,因為,這是天之怒!”

她收緊手指:“我今日就要殺了這孔嫀,斬斷這段孽緣,叫你回歸正軌。”

“慢着。”玹琏的聲音有些虛弱,更多的卻是強硬。

見天後已猜出了他對孔嫀的感情,玹琏索性也不再隐瞞。

他立起身,緩緩道:“若為蒼生,我可以身殉道。若為孔嫀,我能做的也僅此罷了。我為孔嫀所做一切,從不曾違背使命,天後還是不要幹預的好。”

天後錯愕,玹琏情感慣來內斂,聽他毫不掩飾道出孔嫀于他的重要,警告她不可對孔嫀出手。天後質問:“我同你說這樣多,你卻還是執迷不悟?”

玹琏擡手攏着唇咳數聲:“在我原本的計劃中,梧桐神樹還要再過九百年才會孕化涅槃珠。若非她家族被毀,飄零無依,我怎會幫她得到鳳凰之力。不過是為着有天若我不在了,讓她在風波中亦能自保。”

這就是在說,他近日之舉,皆不過是為天上天所逼。

天後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我看着你現在這個樣子,會有多痛心?她孔嫀何德何能,讓你為她如此?”

玹琏沉默少頃,道:“我負了她。”

果然不出所料,天後斂着眉心:“就算你曾經負情于她,那你今日所為,也已還清。日後,就兩不相欠罷。”她提醒:“若你真為她好,趁着她如今只是對你有好感,了斷吧。否則,你只會讓她為你傷心第二次。”

玹琏只道:“天後回去罷。”

天後卻搖頭:“你随我去天上天,讓我為你療傷。”

“不必,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嚴重,靜養數日即可。”

玹琏點頭。

最先離開的是墨隐瀾。

天後看了眼墨隐瀾消失之處,第二個離去。

玹琏朝明谛遠遠點頭致意,明谛見玹琏已然度過難關,合十還禮,安靜離開。

“帝尊!”玹琏撤了結界,孔嫀五人一擁而上。

玹琏道:“我無事。走吧。”

見他們離開,衆仙都不明所以,忍不住議論起來,所以,帝尊這到底是沖擊神位成功?還是沒有成功呢?

回了紫上闕,玹琏遣散大家,獨自進了火陣。

孔嫀運轉真元,感受了一下體內新生初成的鳳丹,帝尊說了,鳳丹只是幫她更快地吸收火靈力,她還是得勤加修行,煉就十重焱火心輪圓滿,才算真正成鳳。

孔嫀想起玹琏蒼白的臉色,悄悄溜進了極火陣。

她不去看看,心裏始終不踏實。

誰知一踏進黍夢居,孔嫀就見玹琏獨自躺在石榻上,已然昏迷過去。

“帝尊!”孔嫀心驚膽戰沖到榻邊,用力推攘他,試圖将他喚醒:“你怎麽了?帝尊!”

“我沒事。”聽到孔嫀焦急的聲音,玹琏張開眼看着她:“我只是有些累,想休息一會兒。”

孔嫀這才想起來解釋:“帝尊,你別生氣,我知道你說過不得私自進黍夢居,只是這次情況特殊。”

玹琏就知道,那樣聽話,就不是孔嫀了。只是他現在耗盡了神元,強撐着回到火陣,沒有精力再去責備她。

孔嫀道:“帝尊,你讓我在火陣裏照顧你,直到你好起來,行嗎?”

“不用,我自己就能醫治,你又不懂醫術。”

“可是……”孔嫀第一次懊惱自己不是木屬功體。“我也可以給帝尊端端茶,倒倒水什麽的。”

“這些事情,我自己還能做。”玹琏從床上坐起:“好了,你先回去吧。讓我休養月餘,帶你們出去游歷。”

“哦,好。” 見帝尊堅持拒絕她,孔嫀站了一會兒,只得将為他做好的袍子放在桌上,道:“帝尊,衣裳我做好了,你有空了看看合不合身。”

玹琏嗯一聲,孔嫀看了看他,只得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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