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22 章 ☆、(1)
老頭一個人吃了半斤牛肉面,胡辣湯喝得幹幹淨淨。
三人起身時候,邊玺雲在他肩上一拍:“老伯,餓得這麽狠,跟着我師父,也沒什麽前途,不如拿個破碗坐在路邊。”
“閉嘴。”晉旭沉聲喝道,對老頭恭敬地一拱手:“老丈找到我們師徒,不知有何吩咐?”
二人目光一交接,晉旭顯然早已經察覺老頭是仙身,來頭不小,看不出修為,但絕對是碾壓式的傾軋還沒修成仙的區區凡人。但凡這種人下凡間來,多半是背負着某種使命。
晉旭越想越是肅容,朝老頭道:“只要晚輩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
老頭白眉齊鬓,深陷的眼不見得渾濁,卻十分清明。
“你也幫不上什麽,老朽家中小子,比你徒弟還皮三分,你自己徒弟都收拾不了……”老頭嗤之以鼻,他鼻頭微紅,揉了揉。
晉旭遞過去手帕。
“謝謝,我自己有。”老頭撸完鼻涕,朝後看了眼邊玺雲,贊賞道:“你徒弟根骨不錯。”
晉旭眼中一亮。
“不過師父能力有限,怕誤終身,老朽可修書一封給蜀山掌門……”
“不用了!老頭子,趕緊的說你來找咱們幹嘛,不然我就要趕你走了,把小爺的鬼友吓跑這事兒還沒和你清算。”邊玺雲躲在晉旭身後大聲道。
老頭聞言一笑,便不多在此事上廢話什麽,朝晉旭道:“那便趕緊走罷,老朽辦完事,還趕着回天……”老頭驀然止住話頭,改口道:“趕着家去,家裏人還等老朽吃飯。”
“……”邊玺雲暗自腹诽這老頭吃得未免太多了點。
客棧中。
檐下銅鈴無風自動,樂問分出眼來看了眼,繼續悶頭扇爐子。
閑散的一個聲音傳來:“人間尋常藥材,恐怕治不了鬼火燒傷,偷跑出來時,不是帶走了一葫蘆仙丹嗎?怎麽?不舍得給這凡人用?”老頭手背在身後,影子長長投在爐子旁。
“我不回去。”樂問頭也不擡:“仙丹早就用完了,你身上帶着沒?”
她沒來得及撲到老道身上搜刮仙丹,老頭就一副知己知彼的樣捂着胸襟退開丈許。
“……”話還沒出口就碰釘子,老頭一臉郁悶,複又走近,提着長褂下擺,蹲在樂問旁邊,側頭問:“老頭子哪裏待你不好啦?”
“沒有。”
“那怎麽不回去?”老頭吹胡子瞪眼。
樂問早知道他是紙老虎,并不怕,苦澀的藥味飄得滿院都是。老頭抽了抽鼻子,打了兩個噴嚏,撸一把鼻子,放緩聲:“離家出走快三年,你就一點都不想本君?”
樂問白他一眼。
老頭換了個蹲姿,從左腳在前換成右腳在前,又問:“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沉默了會兒,樂問淡淡道:“事情辦完。”
“……命格上都沒有你的命,你哪能有什麽事要辦?”老頭哭笑不得。
“命格?”樂問沉吟半晌,想起來問:“命格上有他的命嗎?”她目光朝後面屋子一瞟。
老頭正色點頭道:“當然有,天地生靈,命格君那裏都有。”
“那為何沒有我的?”樂問又問。
“你從物中來,本不在五界生靈之中。”老頭忽壓低了聲音,門內有個人走出來,見是晉旭,老頭話鋒一轉:“那今晚先不回去,老朽住哪兒?”
“随便。”樂問冷冷道。
“怎麽能随便,我去再開間房給老前輩住。”晉旭極有眼色,房間開在樂問旁邊。
老頭在房間裏看了轉,勉強點點頭,随口道:“有宵夜嗎?”
“老前輩吃什麽?”晉旭立刻會意。
沒一會兒,老頭又在房間裏吃了一碗番茄雞蛋打鹵面,胡須抽動,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三次,盯了眼晉旭:“小道友很懂事,說吧,想問什麽?”
晉旭眼底一亮,但不想表現得太直接,于是道:“老前輩說笑,晚輩無所求。”
老頭白眉上揚:“那便出去吧,老朽要休息了。”
“……”
老頭嘴角翹起,胡須抖動:“說罷。”
晉旭不再轉彎,直言道:“萬魔窟,老前輩聽說過嗎?”
此話一出,晉旭一直盯着老頭的表情,見他臉上皺紋松動,眉頭輕動,就知有戲,然而再要問時,老頭卻說:“老朽從未聽過此地,小道友問錯人了。”
晉旭嘴唇動了動,只得先退出,還沒出門,又被叫住,眉梢剛挂上喜色,就聽老頭說:“把碗拿出去。”
此時隆冬,煎好的藥放在窗臺上,蒸騰起白煙。
樂問擰幹銅盆裏的巾子,将衛正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肩頭,仔細擦拭他的臉龐,脖子,肩頭,手腳。經過兩個月來的磨砺,他又瘦又幹,胸前肩背都有了明顯的肌肉,眉鋒深刻,顯得更加成熟。
樂問略略失神,替他掩上裏衣,仍将人塞回被子裏。
夜半,雪起,習習有聲。
樂問起身,夢游般出了門,叩響老頭子的門。門縫裏現出一張笑得菊花開的臉,将樂問讓進門,屋內燈火亮起,老頭笑問:“這麽快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不拘什麽時候。”
“仙丹呢?”
只見老頭手一閃動,便有一枚金丹出現在他指間。樂問剛一伸手,他的手迅速縮回:“這返魂丹縱然是我,也得百日才能得數粒,凡人吃了,自此長生不老,百邪不侵,你知道的吧?”
“嗯,我欠你人情。”
老頭啐了口:“這麽算你偷走的那些仙丹,不知道欠本君多少人情。”
“等他醒來,我跟你回去。”樂問淡淡道。
老頭得意地翹起嘴角,把金丹放在她掌中,莞爾道:“這就乖了,等回去,你要真想知道這人的命數,去命格那裏一查便知。人世間的一切,不過浮光掠影,一人一生與萬萬人錯身,與千萬人有一面之緣,與百千數之人相識。多認識一人,少認識一人,并無太大差別。到了輪回中,孟婆湯一下肚,誰都不識得誰,命盤重啓,又是百載倥偬,與其受人世八苦,不在五界中,不受輪回苦,你的命啊,比他們都好。哎哎,我還沒說完……”
門被砰的一聲甩上。
樂問不得不承認老頭子的金丹比自己瞎搗鼓出來的藥管用得多,剛服下藥兩個時辰,天還沒亮透,衛正便醒了過來。
寂靜中,杯子被打翻的聲音十分明顯。
床邊矮幾上的茶杯被打翻,茶水灑了一地,樂問掌燈,只見衛正滿面茫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撐起身,又躺下,滿面倦容:“是你啊?”
這一聲,陌生又熟悉,樂問奇怪地看他一眼:“當然是我,不然還能是誰?”
衛正在枕中搖搖頭。
“渴嗎?”
“嗯,不喝茶。”衛正剛醒來,聲音還有點嘶啞。
樂問腦中一震,水一端來樂問便忙不疊猛灌下去,又問樂問要了兩次水,最後幹脆抱着水罐喝了個精光,才籲出一口氣,擡眼看樂問,笑笑:“謝了。”
“不謝。”
樂問将茶杯收拾了,再返回床前,衛正已經又睡了,她吹滅了燈,枯坐在黑暗裏,低低的聲音傳入衛正的耳畔中。
衛正在假寐,只聽着一言不發。
“萬魔窟的門上,有十個凹槽,需要十顆妖力上千年的內丹,并修為極高之人,在不同時辰裏分別催動十顆內丹,使其妖力流入萬魔窟中,自內将門打開。這是唯一自外可為之道。現在的你,要辦到不難。”
聲音頓了頓,似帶着惆悵:“此法有一定幾率失敗,若不成,你可來找我,還有一途……”
樂問抓住灼灼發痛的手臂,強忍劇痛,淡淡道:“就此別過了。”
雪風自門口卷入,衛正知道樂問已走到門口,一聲極輕的呼喚伴随着雪風,猝不及防襲入衛正耳中:“無恙。”那是隍城派首席衛正的道號。
天亮之後,衛正睜眼,下床,湛藍道袍加身,他撫了撫袖口上的流雲金紋,在鏡中擡起頭,熟練挽起個髻來在頭頂,掌中一柄綠玉簪浮現。
衛正推門而出,站在廊下,見院中白雪皚皚,他眯起了眼,唇角下壓,一絲笑意也無。一手負在身後,微眯起的雙眼放松。
此時晉旭自另一頭走來,老遠便沖他打招呼:“衛兄弟,醒了?”
白日潔輝映在衛正嘴角,他雲淡風輕一語雙關道:“嗯,醒了。”
且說那日,樂問随老頭夜半便返天庭,兜率宮中,守丹爐的小道童兀自打盹兒,見老君回來,趕忙把口水一抹,爬起來謹小慎微地低頭,又好奇地瞟了眼老君手中拂塵。
旁人不知,守丹爐的小童卻知道,兜率宮中的拂塵丢了也不是一天兩天,老君一年到頭不在兜率宮,不是夥同月老亂扯姻緣,便是去找南極仙翁下棋,尤其去了南極仙翁那兒,沒個幾十日是不會回兜率宮的。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自拂塵丢失到現找回,也有九百多日了。太上老君渾身袍服散發微白螢光,捋着白色長須,反手使拂塵在空中一蕩,擱在流光溢彩的架子上。
“啧啧,回來就好,待過些許日子,便點你個仙身,跟在本君身旁修行,修得成個什麽,全憑你造化,豈不是比流落人間好上百倍?”
兜率宮中空寂無言,老君只待片刻,便轉身出去,似急着去見什麽人。而小童站在門口一番張望,見那自己長腳出來下界去偷玩的拂塵安安靜靜在架子上待着,也即放下心來,繼續靠在門邊打盹。
不片刻,白雲流光,小童虛睜開眼,起身朝內看,殿內沒什麽異常,陰陽八卦圖金光閃爍,拂塵還在。
天庭衆人皆知,命格君得道成仙之前,是人間一書坊老板,專司各種癡男怨女,貪嗔愛恨,卻屢試不第,即便後來走上修仙的不歸路,修行期間,亦不忘編造種種故事。
後來為了不讓命格君和月老搶飯碗,月老帶着倆童子,同命格君叽叽咕咕了大半日,再次将分工細化。命格寫命,月老牽線,情緣一事,二仙有同等話語權,有必要時,此二人可先行商讨決定。
樂問出了兜率宮,一路向仙婢打聽,七拐八拐,總算在第六重天東南角偏僻之所找到命格君的住所。命格君是個居不可無竹的雅士,只是滿院子都是藍皮本,随便撿起一本翻翻,上頭便書:陳子游,庚子年酉時生,十六歲始參加科舉考試,至五十高中,三十娶妻,六十老來得子,子從妾室紀氏出……
整座院落快被紙片湮沒,到處丢着凡人的命。
樂問悄然進入內屋,先不推門,從窗臺下探出半只眼睛,就見一藍袍加身的仙人在奮筆疾書。她朝下縮了縮,便坐在命格君門外,直坐了有半日之久,外頭仙童來傳話,敲門聲後,便聽命格君将仙童喚入內室。
沒片刻,命格君同仙童走出,邊走邊急道:“不可能,此赑屃乃是我三日前在東海邊收服的,當時仍四體康健,怎就患上眼疾了呢?你們家赤腳大仙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也沒做什麽呀,仙君對赑屃十分喜愛,只是常拿尊足戲弄之,這也無礙吧?”
“……先去看看再說,我懷疑赤腳大仙有腳氣。”
樂問自藏身處鑽出,命格君的內殿幾乎無處下腳,她随手翻了幾本散落的命簿,通常是數十人寫在同一個本子上,數不盡的凡人運命。樂問東張西望,書案之後,被鎖住的一格楊木櫃迎入眼中。
她袍袖一拂。
聽到一聲極輕的咔噠聲。
打開的櫃子裏現出來一堆紅本子,一般命簿皆是藍皮,看到朱紅本子,燙金名字,樂問眼底一動,便知這一格興許有自己要找的東西,拂袖将門扉窗戶緊閉,殿中挂着的夜明珠散發着的幽光,映照在她翻到的第五本命簿。
簿子上燙金的名字寫着——
“青丘·九尾·明素”。
樂問眼睑收縮,手指在書面上縮了縮,終于翻開。
天界永晝,樂問不知道自己在命格君的內殿待了多久,自殿中出來時,她臉色有點難看,坐在命格大門口,約摸半個時辰,才神情恍惚地離去。
兜率宮中,老君已回來有一會兒,一拿拂塵便知是假的,将小童喊進來一通訓斥,聲未歇,正好樂問自門口進來。
“去哪兒了?祖宗喂,你尚未修得仙身,這麽随意在天庭中胡亂行走,很容易被發現,到時候打入輪回,本君可沒那閑工夫去找你。”
話是這麽說,老君一把将樂問扯過來,上下打量看着沒什麽事兒,才屏退小童,正色道:“上哪兒去了?”
樂問垂着頭,聲音很輕:“命格……”
“看到他的命了?”
樂問低不可聞地唔了聲。
老君閉起眼,揚起下巴,點了點頭:“既是如此,你該安心了吧?”
樂問驀地紅了眼,老君被她紅通通的眼眶吓了一跳,忙不疊道:“哎,這是怎麽了?他結局很好,得道成仙,這是修仙之人畢生所求,還有什麽不足的?”
驟然間咚的一聲響,樂問果斷朝着老君一跪,磕了兩個響頭,響聲令人聽着都疼。
太上老君一口氣沉不住,硬生生咽下去,負手于身後,凝聲道:“這又是為何?”
“我要再去一趟凡間。”
好一陣靜默。
“癡兒,你可知,以物之身修仙不易?”
“嗯。”
“那年太乙真人收了個小徒弟,徒弟魂兮歸去,太乙真人以蓮藕重塑他仙身,但自此,他無心亦無情,對于修仙一道,倒是一樁好事。”他頓了頓,旋即又道:“你可知,本君為何想要收你為徒?”
樂問是頭一次聽太上老君說起想要收自己為徒,也有點詫異,只是沉默不語。
“你在兜率宮中,日日聽本君講道,本就是仙器,自本君得道成仙以來,唯獨與齊天大聖一戰曾與本君并肩作戰,能自物中化出人形來,是一樁罕事,本君有意成全你一段仙緣。只待飛升之後,再以西山雲泥、蓬萊陶土、天池甘霖糅合出你的仙身。再收你為徒,可算也承本君一點教誨。”
樂問想起晉旭那個屁颠颠兒的小徒弟來,大概明白太上老君的意思,也知道這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氣。
“你可願,做本君的弟子?”
白須白眉的仙人垂下頭,目中悲憫,望着他滿面茫然的未來徒弟,見她目中有些許蕩漾,正要說一句“那便這麽辦”,結果只見樂問低下身,重重沖他磕了三個頭。
太上老君登時有點呆了。
“老頭子,我還是想下界去。”
作者有話要說: 被拽出去過節了,明日照舊更新。
☆、青雲(1)
樂問失蹤的第三天,衛正找到晉旭,負手環視一圈屋內,窗前架子上淩亂搭着晉旭和邊玺雲的衣袍,一大一小兩套。
“兩日後我要離開這裏,晉兄若有旁的事情,可以不用跟着我。”
晉旭看了他一眼,睨眼:“不需要我們幫忙了?”
衛正拐了個彎:“不是這麽說,怕耽誤你們事情。”
“無事,我們師徒倆左不過是混口飯吃,要是衛兄弟不樂意了,說一聲,我們自然另尋去處。”
衛正靜了會兒,笑起來:“好,還是跟着我罷,價錢照此前說好的算。兩日後吃過中飯,立刻啓程。”
晉旭嗯了聲,手上沒停,趁在鎮上修整,他把邊玺雲和自己的髒衣服都洗了,正在幫小徒弟縫補丁。
衛正看了眼:“晉兄手藝不錯。”
“出門在外,總得都會點。”
“晉兄曾說是昆侖門下,不知因何叛出師門?”
晉旭瞟他一眼:“你又因何叛出師門?”
衛正愣了下,嘴角略彎了彎:“晉兄說笑了。”
晉旭放下手中的衣裳,翹起一條腿,自下而上端詳衛正,撇開眼,不以為意地翹起嘴角:“不願意說就算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現而今誰不知道隍城派首席大弟子被逐出師門,我雖然是叛出師門了,但總還有幾個道兄。”
衛正一哂,摸了摸鼻子低下頭:“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便不說出來污晉兄的耳了。”說着伸手去拍晉旭的肩膀,晉旭身一偏,躲了過。
這時候門外傳來一聲喊:“師父!你看我抓了只什麽!”
邊玺雲大搖大擺從外頭拎着個籠子進來,裏頭裝着只皮毛漆黑的兔子,正瞪着雙靈巧的眼,到處亂轉亂看。
衛正起身道:“我先告辭了。”
晉旭還沒點頭,邊玺雲已把籠子往桌上一放,叉腰頓足攔在衛正身前:“告辭?辭什麽辭?你把我爹弄哪兒去了?這賬還沒跟你算!”
“你爹?”衛正蹙眉,想了半天算想起來,眼前這少年一直喚樂問作“爹”,他伸出手想揉邊玺雲的頭,又被躲過,果然是師徒。
“她是不告而別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走。”
“哼!”邊玺雲鼻腔裏重重出聲,“你會不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古怪,醒得這麽快,還不都是靠我爹!我聽師父說過,你們倆一定是練了雙修之術,才能這麽快恢複……唔唔……”
晉旭面無表情地按着小徒弟的嘴,邊玺雲的臉被擠得有點變形,只好住了嘴翻白眼。
“那貧道先告辭。”衛正快步出門。
晉旭的手一松,邊玺雲便撇撇嘴,端起茶壺猛灌,喝夠了才朝晉旭賭氣道:“幹嘛不讓我說……”
“老子還沒和你算賬!”晉旭一巴掌猛按在桌上,沒好氣道:“說吧,那只叫小紅的鬼,在這屋裏嗎?”
邊玺雲:“沒。”
青布幔被一對銅鈎挂着,垂下來的布料上繡着青蓮紋,小紅坐在床邊,聞言怯怯朝邊玺雲看,邊玺雲露齒一笑。
“你跟誰傻樂呢?”晉旭一瞪眼。
“沒……沒……師父您有悄悄話對徒兒說?”
晉旭板着臉:“人但凡是死了,就是成了鬼,成了鬼就歸鬼差管,和鬼差作對讨不到好。以後你的貴朋鬼友少帶回來,陰氣重,會影響你修行。”
“哦。”
“哦什麽哦!照辦!”晉旭吼道。
“是是是。”邊玺雲滿臉堆笑,把兔子籠子提起來:“師父,看我抓的什麽?”
“嗯,幹得不錯,養大了吃。”
“……”
是夜,吃過晚飯,邊玺雲出去遛兔子,拿根繩子小心地拴在兔兒脖子上,一拖一拽地上街去。
繁華的燈海将整座小鎮點綴得美妙非常,邊玺雲身邊站着個新娘服的女子,叫小紅。只是熙熙攘攘來往的人都看不見她,她的側臉顯得十分落寞。
邊玺雲看了看她的側臉,她的下巴尖尖小小,說話時候露出的兩顆板牙有點像兔子。
“兩天後我們就走了,你呢?”邊玺雲戀戀不舍道。
“我也要去我該去的地方。這幾天謝謝你,不然天下之大,真不知道能去哪兒。”
邊玺雲費勁地爬到石欄上,将兩條腿吊在外面,一甩一甩的,抱着他的黑兔子。
“那你下輩子,投個好點的胎。”
小紅一哂:“嗯。”她有兩顆漂亮的虎牙,看得邊玺雲有點怦然心動,連忙低頭,摸了摸兔子溫暖柔軟的毛。
“上次那個老頭出現的時候,你怎麽忽然就躲起來了?”邊玺雲問。
小紅想了想,疑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直覺。”
邊玺雲點點頭:“那他身上有什麽古怪嗎?”
“怎麽?”
“他出現的第二天,我爹就不見了。”邊玺雲郁悶道:“你知道我爹嗎?就是那個很厲害的大妖怪。”
小紅眼睛大了:“那你也是妖?”
“是就好了。”邊玺雲搖搖頭:“我就是我師父的小跟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學成,修仙之路,漫漫無涯啊,不說我,還說那個老頭,他身上沒什麽驅妖除魔的東西嗎?而且那天你話才說了一半,那個将軍怎麽就可憐了?他強搶民女,還害死了你,你就一點不記恨他嗎?”
小紅還穿着成親時候的衣服,額上懸着一顆明珠,令她的臉沒有尋常死人那般陰森。滿街的花燈落在她眼裏,猶如星河,她想摸摸兔子毛,又怯怯縮回手,被邊玺雲拉住了手。
“你的手好涼。”邊玺雲一面嘆道,一面将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撫摸兔子,兔子的耳朵動了動。
“人鬼殊途,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小紅笑了笑:“那個将軍,是三百年前的一員大将,替前朝守護江山,輸給左家的先祖。在前朝都城外兩百多裏處,也便是你們救我出來的蛟口山兩百裏外的一座古城。後來左家嫌那裏不吉利,加上左家發跡本在北方,剛打下來的都城就一把火燒了。”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都是他應該做的,這樣也不能成為他擄走凡人做媳婦的理由,照我看,你就是心太善,同情個古人,誰來同情你啊。”邊玺雲擡手刮了刮小紅的鼻子。
小紅難過地低頭,擡頭卻莞爾:“不是還有你嗎?你會記着我吧?”
邊玺雲專注地望着她的臉,堅定地點頭:“當然,我會記得你做新娘子時候的模樣,美絕人寰,說真的,長這麽大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美的活人。”邊玺雲一頓,又道:“當然,死人也沒有。”
小紅羞澀得頰邊通紅,聲音又輕又軟:“那一戰,三天三夜,将軍拼盡最後一兵一卒,不肯讓出寸土,終究還是落敗。左家死了十萬人,将軍帶着的二十萬将士無一幸存。蛟口山下了一場大雨,下流的河水都變成血,大雨四日,仿佛為這些亡靈哀哭。之後,便是屍變。”
“不是,你都是聽誰說的啊?”邊玺雲問,“是他自己說的嗎?”
“那些屍妖都知道,他們雖然面目可憎,但并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那将軍,你知道為什麽,會屍變嗎?”
“生前殺孽太重,死後被雷劈了?”
小紅看出邊玺雲有點不以為然,也不以為意,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唇邊有個很美的酒窩:“蛟口山的二十五萬死屍,無人掩埋,又是盛暑,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爛。不知為何,那将軍,某天忽然就醒了。然而,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他的手腳已經開始腐爛,卻醒了過來。蛟口山中本來有一只蛇妖盤踞,被他一聲長嘯驚動,一人一蛇在山中大戰,他就用那把殺敵的長槍,挑破了長蛇的肚腹,掏出來蛇妖的內丹吞食。”
“既然是蛇妖,哪兒那麽容易就被個剛屍變的粽子殺了……”邊玺雲一臉不相信,但顧及小紅的面子,摸摸她的頭:“我知道你也是聽旁人說的,這些都做不得真。”
小紅似不在意邊玺雲怎麽想,繼續道:“二十五萬将士,無人收骨,無人埋屍,無法魂歸故裏。于是他一己之力,通了法門,将山中二十餘萬屍都變成了屍妖,帶入地下,在地下造出另一片洞天福地。在我們人看來,是很惡心,也很恐怖,但對于這些亡魂而言,那就是他們的桃源。”
邊玺雲不作聲了。
“搶凡人做媳婦,也是因為,這将軍,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苗,他一走,等于全家便無後了。”
小紅不知道在想什麽,收回手,邊玺雲這才看見,她的一只手指上綁着繃帶,指節似有扭曲。
“這是怎麽回事?”
小紅舉起手晃了晃:“他替我包的。他是個很溫柔的人。雖然看着可怕。”
“我沒見過他。”
“滿臉綠毛,煳!”小紅忽然側臉朝他做了個鬼臉,差點把猝不及防的邊玺雲吓得掉下橋去,她笑着替他順了順背:“第一次見他也吓了我一跳。他力氣很大,我本來也不願意做他的……媳婦。我和另一名新娘,都是在河邊搗衣,被屍妖捉去的,掙紮的時候,傷了手。那位将軍親手替我包紮,還問我疼不疼。你知道,屍妖是沒有痛覺的,他已經有三百年不知道疼痛是什麽滋味。”小紅望着遠方,遠方的燈火,沿着江流,不知道将流向何方。
邊玺雲笑了笑:“沒想到你還挺體諒他,要是在地府能遇到你,那大概是他的幸運。”
小紅自卑道:“他那樣的人,下一世,想必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成為妖,是天命如此,他不人不鬼,也是為了二十餘萬死在沙場上的将士有個歸處。”
邊玺雲本想着和小紅分析一番到底這将軍是如何欺騙了個純潔少女的心,到此刻,卻忽然無話可說。
過了會兒,他的手握住小紅的,小紅詫異地看了看他的側臉。
邊玺雲的側臉英俊而年少。
“記住這個溫度,我也會記得你,你姓什麽?”
“那重要麽?”
“不重要麽?”邊玺雲反問,他的視線專注而鎮靜,看得小紅低下頭,嘴角笑意明顯。
“蘇,我叫蘇紅,今日,是我十七歲的生辰。”她将手掌收起,也握住邊玺雲:“下輩子,我一定投個好點的胎。你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記住我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我。”
“嗯,我會的。”
“百年之後,你修成仙,便可以永生永世都記得我,我便如永生永世未曾自世間消失過。”蘇紅說完,怯怯瞟了他一眼,猶豫道:“這要求會不會有點過分?”
邊玺雲的圓眼一鼓:“太過分了簡直,不過我喜歡,既然要修仙,那當然就應該有遠大的志向,我可是将成為天神的男人。”
“噗。”蘇紅再忍不住,大笑起來。
“哎,還真別笑,小爺可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而且有個超級厲害的師父,我給你說……就我師父那樣兒,當年可是昆侖山首席大弟子,手下斬妖除魔無數,握有法器三千件,每次殺妖輪着上……”
橋洞底下,涓涓細流匆匆而過,将寫滿凡俗心願的花燈帶向遠方。
兩日後,大晴天,正午的陽光正烈。晉旭師徒下樓時,樓前已站着個人在等,衛正聽見聲音回過頭來,随手一指身後三匹馬,垂目挑釁地朝邊玺雲道:“忘記問,小兄弟可會騎馬?”
邊玺雲哼了聲,二話不說猛撲向最高的一匹高頭大馬,馬兒脖子一伸,打了個響鼻,邊玺雲馬上抱頭在地上一滾:“別踩我,別踩我,馬大爺,我錯了!”
晉旭從後面拎起徒弟的後領子,把他甩到最矮的一頭馬背上,握着他的兩只腳,分別塞進馬镫子裏。
邊玺雲的馬比衛正和晉旭的要矮一頭,晉旭一看就知道是衛正特別給他徒弟挑的,很是領情。
邊玺雲卻不服地甩着兩只腳,在馬背上爬來滾去:“我不騎這匹,這什麽馬長得跟騾子似的,師父我要騎你那匹,就你那匹,師父讓我騎!”
“閉嘴!衛兄弟,勞煩你費心了。”
衛正意味深長地笑着擺手:“小事,你徒弟沒騎過馬?”
“小爺在你穿開裆褲的時候就在馬背上過日子了!”
“嗯,沒騎過。”晉旭壓根不理邊玺雲,一回頭見他翻過馬背,一只腳踩着馬镫子,正要滑下來,被晉旭一個怒瞪又爬上去,戰戰兢兢摟着馬脖子。
“師父……”嘤嘤嘤嘤,邊玺雲可憐透了。
“閉嘴……”
“要不我看這樣。”衛正想了想,将邊玺雲從馬背上一個攔腰抱下來,側夾在胳膊下面,沒等他來得及叫,就放了他下地。
不片刻,一騎紅塵徒弟哭,邊玺雲和晉旭同乘一騎,衛正騎着一匹英勇帥氣的大黑馬,晉旭和邊玺雲擠在一匹馬背上,邊玺雲十五歲的個頭也不算小了,晉旭一勒馬缰,就老是勒到邊玺雲。
于是就在邊玺雲的腹诽中,他們到達下一個目的地,進城的時候,晚霞像血光一般流瀉,衛正站在城中大街正中,望着天邊的雲霞。
邊玺雲一只手遮在額上,也望着天邊,十分疑惑地問:“能看出啥?”
衛正高深地揉了揉他的頭:“看出來一件事,和你有關。”
邊玺雲哦了聲:“說來聽聽。”
“我餓了。”
“關我屁事。”邊玺雲的肚子适時地叫了兩聲。
衛正看着他的腹部:“你也餓了。”
邊玺雲耳根通紅地甩手趕走他,覺得衛正比之前更讨厭了,一甩頭走進客棧:“那又關你屁事!”
衛正一笑置之,招呼晉旭一同走進客棧。
作者有話要說:
☆、青雲(2)
到白岐城沒兩天,城中便陰雨連綿,這天也是下雨,通街青石路被雨水濕得透亮。衛正悠哉地坐在客棧二樓,從銅龜肚腹中抖出銅錢來,修長的手指在桌上撥弄。
腳步聲響起,衛正擡眼看見是晉旭朝這邊走來,也便不說話,繼續數倒出來的銅錢陰面陽面為數幾何。
“衛兄弟可算出什麽天機了?”晉旭笑問。
他們到白岐城後,按照衛正的吩咐,呆在客棧裏沒有任何行動。
衛正知道他是有點着急了,便道:“沒出工的時候,也照常算你們師徒的工錢。”
晉旭嘴角翹了翹:“謝了。”
連綿的雨絲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白岐城三面環山,一面環水,他們住的客棧,從此處高臺望出去,是一處霧氣溟濛的大湖,湖水湛藍,可見游魚。
“不過咱們此次要捉的是什麽妖,衛兄弟心頭可有數了?”晉旭早看出來衛正自醒來之後,無論是上客棧訂房間還是蔔算,都比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