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26 章 ☆、(5)
除去拇指外的四指上,征詢地看祭司。
祭司搖搖頭:“還不夠。”
祭司親自從大殿西南角落裏翻出個銅盆,盆子上有火舔過後留下的黑印,他一袖振開,褚思鳳不由自主後退半步。
“讓你的手下都出去。”祭司道。
“沒聽見大祭司的話嗎?出去。”褚思鳳仿佛是看見了蜂蜜的蜜蜂般,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兩手互搓,将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以此壓抑心髒砰砰直跳的沖動。
“他們兩個呢?”褚思鳳看了眼衛正。
“他們留下。”大祭司說完此話,就不再朝身後看,兩只翻雲覆雨的廣袖揮開,直可及地,兩只袖子上各有金線修成的鳥圖騰一只,卻難以辨認是什麽鳥。
祭司留自己二人下來,便是有心讓他看清楚鏡子的玄妙。衛正心裏暗贊祭司為人正直,一面仔細觀察他的動作。
只見祭司雙手舉過頭頂,兩掌合十的剎那發出啪的一聲響。
同一時間,銅盆裏竄起兩尺高的大火,将衆人的臉都映得通紅。祭司口中喃喃念動咒語,那火随着咒語似乎被馴服般溫柔地低下氣焰。
褚思鳳興奮得臉頰通紅,祭司行完儀式後,拿起匕首,在她四指上飛快劃出一道連貫的血痕,褚思鳳只輕蹙了半點眉頭,更多的是激動,血越流越多,傷口很深,沒一會兒便積了小半碗血,祭司在她的手掌上撒上藥粉止血。
旋即将褚思鳳沒受傷的手按在血中,不一會兒,她将手擡起,掌心已全是鮮血,落在鏡子上,卻沒有按出意料中的紅手印,而是直直伸入了鏡子裏。
沒一會兒,褚思鳳好像碰到什麽東西,轉頭來與祭司對視了一眼。
祭司:“把你心中所求,寫在你觸碰到的阻礙上。”
褚思鳳閉上眼,艱難地動着手臂,她的整個小臂都已經沒入鏡子裏。看她手勢,衛正推測她寫的應該是一個名字,像“解鴻”。
作者有話要說:
☆、鏡魅(3)
旋即連邊玺雲都看出不對來了,他輕輕拉扯衛正的袍袖,低聲問他:“她會被鏡子吸進去的,我們要不要幫忙?”
“先別動。”
祭司默默看了一眼像小雞仔似的靠着衛正的邊玺雲,沒說話。
只見褚思鳳被鏡子裏的力量吸引住,右腳在身後翹起,左腳仍在勉力保持平衡。她的臉被吸得有點變形,臉上迅速失去血色,五官臉孔都有點扭曲。然而她的手仍然保持着貼着鏡子內部,眼神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鏡子。
沒一會兒,她眼睛一眨,落下了喜不自勝的淚水,轉過臉來朝祭司嗚嗚了兩聲。
祭司抓住她露在鏡子外的手,衛正親眼看見他嘴巴動了,似乎念了什麽咒語,将褚思鳳一把扯出來。
褚思鳳整個人都軟在祭司身上,臉色白得吓人,神色卻充滿了喜悅。回過神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端正跪在鏡子前面,磕了三個響頭。
從正殿出來,邊玺雲一直沒說話,回了自己院子裏,他拽着衛正先去晉旭的房間。晉旭在床上閉目養神,這麽一來就醒了,坐起身問:“什麽事?”
邊玺雲鬼鬼祟祟地關上門,坐到桌前,一臉的受了驚吓,眼珠亂竄地到處看,又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茶水,用力吞咽一口,才道:“那面鏡子能吞食人的魂魄。”
衛正立刻否認:“不可能,我一點沒有察覺到邪祟。”
“我能看見人的魂魄……”邊玺雲小聲的陳述得到了晉旭地點頭認同:“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就擁有一雙陰陽眼,無論是生魂還是死魂,他都能看見。”
邊玺雲有點後怕地說:“她把手從鏡子裏拔出後,魂魄就歪斜在身後,腳還在一處,身卻是歪着的,也就是說,她的三魂七魄,已有一部分與肉身脫離。”
衛正神情一凜,随即又否認了自己的想法:“這面鏡子既然是白岐城的聖物,世世代代相傳,若是有妖為害,不會數百年都無人發覺。”他遲疑道:“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不是,我真的看見了!”
衛正噓聲示意邊玺雲降低分貝,想了個折衷的辦法:“今晚我再去探探那面鏡子,帶上我的探妖器試試。”
邊玺雲懷疑道:“你是說和你的傳音器一樣的東西,靠譜嗎?”
“我都沒有它靠譜。”相楊在科技發明方面絕對是千年難遇的天才,不過之前的衛正不太會用,現在換了隍城派首席來,自然沒問題。
衛正發現被三十年後的自己帶得有點自傲了。不過不是什麽壞習慣,他一哂置之,轉向晉旭,晉旭依舊睜着沒焦距的眼睛,嘴角下拉,面容線條顯得淩厲。
“晉兄認為呢?”
晉旭張了張嘴:“橘子。”
邊玺雲立刻汪汪汪地去剝橘子了。
晉旭緩緩道:“我徒弟的一雙眼不會看錯,如果真的是鏡子有問題,你晚上去就得加倍小心。如你所說,可以在祭司手上待數百年而不被人發現問題,要麽是鏡子真的沒問題,要麽就是,人為隐瞞。”
衛正豁然想到一個可能:“你是說這個祭司世世代代都知道這個隐藏的秘密,但出于某種原因,不能公之于衆。”
“但凡神異,用得當便是造福一方百姓。”
“嗯。妖裏也不乏好妖,這話是真。我會小心的,你那裏可有什麽僻邪之物?”
衛正的直覺正确,晉旭果然随身帶着一雙辟邪的貔貅。邊玺雲剝完橘子過來眼尖地嚷嚷起來:“師父什麽時候得的,都不給我!”
晉旭肅着臉:“憑啥給你,伺候師父也不用心。”
“我不止用心好伐,還用眼耳口鼻四肢手腳。嘿嘿,師父,這是一對兒呢,留一只給我,另一只給未來師娘,我大方吧?”邊玺雲說着便從衛正手上搶過一只。
衛正讪讪拿着“未來師娘”的貔貅,佩在腰上。
“這是昆侖一個老道手上來的,嗯,從前也是我師父。上頭灌注了他的仙法,尋常邪祟近不得身。”晉旭雖然看不見,卻辨出邊玺雲的聲音來自右首邊,轉過一張板得滴水不漏的臉,攤手道:“拿來。”
“哼,師父是個小氣鬼。”邊玺雲話音未落,紅繩已經套上他的脖子。他嘴角彎了彎,嘿嘿笑着喂晉旭吃橘子。
衛正這邊準備好探妖器、貔貅帶好,他自己又帶着羲和卷,羲和卷的妙處在于,灌注法力之後,能将方圓百裏內修行不足千年的妖都收入卷中。若将其卷起,念動雷咒,又能引來天雷攻擊。所以被稱為雷霆羲和卷。
此前的衛正完全不會用,現在想起來,便只帶了這一件。
傍晚時候,衛正沒和別的下人一起吃飯,讓邊玺雲給留兩個饅頭,先去守衛森嚴的後殿裏轉了轉,他貼着隐身符大搖大擺進了褚思鳳的寝殿。
裏面簾幕低垂,布置得十分女性化,梳妝臺鏡,各式各朝花瓶,光桌上沒開的點心盒子就有數十樣,衛正坐着随便吃了兩塊,一擦嘴,進內殿。
內室門外垂着一襲紗簾,風一吹輕紗飄飛,仿佛人間仙境。而仙境中的仙女正支着頭,側身靠在貴妃榻上似乎睡着了。衛正伸手碰了碰她的臉,褚思鳳的臉冷得如同冰塊,衛正稍微拿手指戳了戳她的面頰,對方卻毫無知覺。
衛正想了想,手貼着她的脖頸。
還有脈搏,他稍微放了點心,離開後殿。
正殿門口的侍衛都看不見衛正,他幾乎是長驅直入,沒有遇到任何阻滞,就來到了祭司一族數百年來看守的白岐城神物面前。
那面鏡子此時被一襲細葛布罩着,殿中空寂無人。葛布被掀開後,裏面映照出衛正的影子。鏡子正對着一側窗戶,門口的侍衛一來不會朝殿中看,二來即使看也是看不清鏡子裏的影像的。
再次站在這面鏡子前,此刻又只有衛正一個人,他頓時起了想問點事情的念頭。問點什麽好呢?
如果上次看見的青丘之國,就是他和明素的結局了。
白發的少年浮現在他腦海裏,黑袍襯托得衛正記憶裏的樂問更加蒼白,仿佛是失了血色一般。
沒一會兒,碧綠的鏡面旋轉出漩渦,不一會兒,影像出現在鏡子裏。
起先只是一雙雪白的腳,樂問身量不足常人,腳也很小,一只手便可握住。一條血線滑過腳踝,蜿蜒而下,更多的血線,在足底彙成血滴,滴落下來。
之後她整個人都浮現在鏡子裏,血霧包裹着她的身體,蜿蜒長發将她裹得如同一只蠶蛹。只是蛹的尾部被血液浸染得猩紅,一滴滴連續不斷從足底滴落。
衛正自己都沒察覺到,掌心被指甲摳破了,他微眯着眼,呼吸一緊一慢,身體不由自主朝前邁出一步,他伸出手,手指碰到鏡面的剎那,影像碎了。
衛正緊繃的神經得到放松,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擡手一抹,手背上全是汗水凝成一片,不自覺間他已驚出一腦門的汗水,背心也被汗水潮潤。
白天裏祭司是用祈願人也就是褚思鳳的血作引,讓她向鏡子祈求改換結局,關鍵是他還念了一段咒語,而這咒語是衛正所不知道的。他如果貿貿然效仿,也許會弄巧成拙,衛正握着袖中刀子的手松開來。
他猛地吸兩口氣,緩解內心的恐懼,卻還是忍不住右手發顫。
正此時,門外人語響,衛正立刻閃身躲到鏡子背後。
腳步聲逐漸靠近,衛正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探出一只眼睛。
來者是大祭司,穿着襲重黑的鬥篷,進門之後,他除下鬥篷,站在鏡子面前。令人驚詫的一幕發生了,他的侍童将一個漆盤捧出,盤中盛放的正是小祭天時準備的那三樣,匕首、瑪瑙碗、白绫。
就在祭司舉起匕首時,一枚拇指大的貔貅飛出,祭司手腕一陣麻,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抓着手腕,疑惑地朝鏡子後看一眼,沉聲吩咐侍童:“你先出去。”
“是。”
祭司走前兩步,鏡子後面沒人。他再回過身來,連掉落在地的貔貅也不見了。祭司目中閃了閃,撿起匕首,對着鏡子靜靜伫立。半晌才撫摸着鏡子邊緣上的牡丹雕花,聲音沉重而凄涼:“你為何還是不肯現身?這麽多年,還在怪我嗎?”
鏡子平靜無波。
祭司靜靜凝望它,沒片刻,瞳孔中映照出一片火海,和被火焰舔舐成灰燼的黑袍,飛散在上升的熱流中。
衛正的房門剛被撞開,邊玺雲就一陣風般地卷進他的屋子,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怎麽樣,怎麽樣?打探到什麽了沒?”
屋子裏窗戶開着,風把案上的書吹得翻過兩頁。
邊玺雲蹑手蹑腳走到書案邊,按住書冊,恬着臉笑道:“先告訴我,我師父也幫不上啥忙,要幫忙一定找我,我是陰謀陽謀上刀山下火海胸口碎大石百步穿楊七步成詩的小能手,不用找我師父了。”
屋子裏寂靜一片。
邊玺雲疑惑地扯了扯書冊,半點沒有阻滞地就将書拿了過來。
他疑惑地“嗯”了聲,把書一甩,猛撲過去:“別鬧了!”撲在椅子裏來了個兩腳朝天,還差點把書案掀翻。
此時敲門聲響起。
撕下隐身符進來的衛正和邊玺雲來了個面面相觑,他指着鼻子上的紅痕,無語道:“你就是這麽幫我的?”
邊玺雲嘿嘿笑道:“成大事者不要拒小節,快說,那面鏡子果然是妖怪吧?”邊玺雲的笑顏還沒展開,忽然想起一件事,拽起衛正的胳膊,繞着他看了一圈,點點頭:“還好,沒有被吃掉。”
衛正推開他的手:“謝謝你了。”
“衛大哥你喝茶。”
衛正不客氣地接過茶杯一口飲盡,然後咚一聲杵在桌子上。
“衛大哥,你是不是,又去照鏡子了?這次看見什麽了?”邊玺雲狗腿地替衛正捶肩。
衛正兩腿交叉放到桌上,一副恹恹的神情,沒一會,邊玺雲識相地捶到了他腿上。衛正這才懶洋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那個祭司也去了,差點被抓個正着。而且他剛才,差點想自己切自己。”
“切什麽?”邊玺雲疑道,“你是說他也想改命盤?”
“嗯。”衛正點點頭,“如果這個祭司的家族是看守這面鏡子的,沒道理監守自盜,他們應該是不允許走這種旁門左道的。要是改命是公開化的,那小美人兒也不用來求他。”
邊玺雲想了想,問:“也許他是想替別人改。”
衛正搖了搖頭:“褚思鳳的身份顯然很尊貴,連這樣的人都要自己動手,祭司只是從旁指導,應該不是祭司不想幫忙,而是各人只能憑自己操作命盤。”衛正話沒說完,聲音忽然斷了。
“怎麽了?”
“我剛才在鏡子裏看了別人的命運。很奇怪,如果每個人站在鏡子前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為什麽我能看見她的……”衛正遲疑道,莫非他同樂問的命運有所關聯?
“你看見誰的了?”邊玺雲好奇地把腦袋擱在桌上,鼓着一雙圓眼問他。
“你的。”衛正板着臉道。
“怎麽說怎麽說?最後我一定是成為了天神的男子吧?”
“……”衛正木着一張臉點點頭:“你成為了天帝,住在北天宮,你的隔壁就是嫦娥,每天你都去月亮漫步,順手偷走了嫦娥的玉兔,嫦娥的兔子老是被你順手牽羊,于是以玉兔為契機,你們展開了一場可歌可泣生死相許的愛情。西天王母為你們保媒,月老站着給你們當迎賓,還把兩個童子借給你們給嫦娥捧婚紗。”
“……你在說什麽?衛大哥,你果然中邪了吧?”邊玺雲擔憂道。
“沒什麽。我要睡覺了。”衛正頭暈腦脹地直奔大床,投身在柔軟的被子裏,他一閉上眼,腦海裏就浮現出樂問雪白的腳,腳背繃得直直的,血在腳底凝成一滴一滴。
他猛然坐起,邊玺雲還沒走。
衛正拽着邊玺雲,把他往床上一拉。
邊玺雲掙紮不過,大聲道:“師父救我!我被妖怪抓走啦!”
“閉嘴。”衛正拿枕頭捂住邊玺雲的頭。
半晌邊玺雲扒拉開枕頭,露出張臉:“衛大哥,你聞聞我臭了沒。”
衛正警惕地退開些。
“我在房裏枯坐了一晚上等你,沒洗臉沒洗腳。”
“嗵”的一聲,邊玺雲被踹到了地上。他讪讪地揉了揉屁股,沒一會兒從隔壁屋抱過來被子,同衛正擠在一張床上,衛正的呼吸聽着很亂,顯然還沒睡着。
“衛大哥,為什麽你們都能在鏡子裏看見不同尋常的東西,而我看着就是面普通的鏡子……我是不是沒有修仙的潛質啊?”邊玺雲産生了自己漫漫修仙路上的第一次自我懷疑。
衛正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你無欲無求,鏡子看不出你的欲望,自然給不出結局。我很懷疑這面鏡子是否真的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如果按你說的,它是邪祟的話,可能只是利用人心裏的弱點和牽挂,給出幻象,迷惑人心。”
“那你為什麽睡不着?”邊玺雲裹得像只粽子,露出兩只圓鼓鼓的眼睛。
“失眠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我從來不失眠。”
衛正抽了抽嘴角:“你才十五歲。”擁有現代記憶的衛正很想給邊玺雲科普一下什麽是現代城市病,但是這個話題太長,失眠會更加無止境的,于是打住話茬:“快睡。”
“最後一個問題,你回答了我就睡。”
衛正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你是不是在想我爹想得睡不着?”
衛正深吸了口氣:“我可以回答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叫她爹。”
邊玺雲眨了眨眼:“可以。”
“嗯。”
許久後,邊玺雲滿臉興奮地聽見衛正的回答,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是失眠。
在神殿當了四天免費勞工,衛正一行終于迎來一次觀察機會,這次的觀察目标是城主夫人。白岐城是個相當神奇的城市,最高權力者是城主,而城主夫人是城裏唯一一位可以享有“夫人”稱號的人。
衛正和邊玺雲提前被祭司帶過去訓話,要求他們在見到城主夫人時盡量不要說話,尤其警告了邊玺雲:“眼睛不要亂瞄,我們這裏最尊貴的女人都有同樣的一個嗜好。”
邊玺雲多嘴問了句:“什麽嗜好?”
祭司冷冷道:“她們喜歡喝一種酒,這種酒在貴族的女人眼裏是極致的美味。被稱為琉璃酒。”
“是用琉璃泡的?能有什麽味兒啊,她們的愛好真奇特。”
“你覺得,人的眼珠子,和琉璃,有幾分相似?”
邊玺雲呵呵呵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眼睛長得很好。”祭司留下句讓邊玺雲毛骨悚然的話,便不再廢話,讓衛正領着邊玺雲去掌事那裏領接待城主夫人時候穿的袍子了。比之平日裏純素黑的袍服,接待城主夫人時候穿的黑袍下擺有一串孔雀尾巴色。
衛正倒不在意袍子,只是有點好奇,城主夫人是否真的如同傳言中一般,五十的年紀,卻擁有二八的年華。
作者有話要說:
☆、鏡魅(4)
臨近傍晚,火紅的晚霞灑得漫天都是,好像天空燒着了。
衛正倚在院中,遙遙望着那一片點燃了火光的雲彩,幻想九重天上,兜率宮中,樂問如今,應當已清享香火。
她合該不是屬于這塵世的。
他彈去衣袍上不存在的雪粒,順便也彈去心底裏的剎那失落。衛正實在算不上一個念舊的人,當年同門的師兄弟,自他被逐出師門後,一個也不來聯絡,他空有一腔款待故友的豪情,卻一個舊故都沒有。
鐘聲自神殿正北面傳來,莊嚴清響傳遍整座神殿。衛正立即起身,同邊玺雲随着一幹下人去神殿正門恭候。齊刷刷二十餘人肅立在神殿進門兩邊,一個個都被嚴令低頭,不可觊觎城主夫人的美貌。
唯獨能聽見祭司肅穆的聲音:“微臣恭迎夫人。”
随即一個柔媚的聲音傳入衛正耳中,像是帶着鈎子,令人生出擡頭看看是何等絕色說話才是如此輕軟舒适,令人聞之傾心。
“大祭司辛苦了,列位也都辛苦了,都請起身。”
話是這麽說,侍立道邊的下人們還是沒一個敢擡頭。城主夫人輕笑了聲,衛正眼角餘光瞄到,她挽着大祭司的手,兩個十四歲上下的侍女恭敬跟在身後替她捧着赭色的長長裙擺快步跟着。
衛正朝邊玺雲打個眼色,二人也緊随其後。
沒一會兒,殿內的下人都被城主夫人屏退,她疑惑地看了看衛正和邊玺雲。
祭司上前解釋道:“這是微臣新收的兩個徒弟,還不快拜見夫人。”
“不必。”城主夫人略略端詳了下二人。
這時候他們才有機會看一眼白岐城身份最高的女人,若說此前衛正對傳聞還有所懷疑,這會兒卻不得不承認。她擁有吹彈可破的肌膚,嘴唇嬌嫩,彷如亟待蝴蝶親吻的花瓣,隆冬季節,被不甘束縛在衣領中的雪白脖頸傲然直立。
“這就開始吧。”城主夫人淡淡掃了眼內殿,将裙擺一撩,跪在蒲墊上,兩手虔誠合十。
衛正恭敬地将小祭天那一套端到祭司面前,城主夫人下刀子的動作比他想的沉靜太多,神情裏甚至有些怡然自得。
沒一會兒,殿內血氣蓋過香料氣味,夫人的手掌伸入鏡子裏。
她的面容仿佛是一朵緩慢盛開的花,在祭禮的過程當中,變得更加年輕而漂亮。
衛正有點呆住了。
“所以這面鏡子能滿足祈禱者的心願,只是要以血液交換,确實很像是某種獻祭。”瞎眼晉旭盤腿坐在床上,總結道。
衛正捏了捏酸痛的後脖子:“不是像,根本就是。這些祈禱者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今天有發現。”邊玺雲興沖沖道,差點把勺子揮到晉旭臉上。
衛正示意他直接說。
邊玺雲捧着熱乎乎的粥碗,聲音裏充滿興奮:“那個城主夫人的魂魄,都躺到地上去了。可能沒多久,就會玩完。”
“什麽意思?”衛正意識到事情比自己想的嚴重,頓時緊皺眉頭,心裏覺得有點緊張。
“離魂的時候,從我徒弟的眼睛去看,能看到魂魄與身體的分離程度。當整個魂魄都像影子一樣躺在地上,下一次獻祭,她很可能會送命。”
“師父說得對!衛大哥,我們幹脆別救她,其實也是自作自受,凡事總要付出代價。”
衛正瞪了他一眼,邊玺雲朝晉旭身後一縮。
“我……我說說而已。”
晉旭示意他喂自己吃東西,一邊低聲道:“修道之人,以除魔衛道為己任,衛兄弟一定在想辦法救她們。”
衛正眼底裏燃起微薄的希望:“我對魂魄一事不精,聽晉兄的語氣,有辦法救?”
“如果真是因為向鏡子獻祭而造成的,只要停止獻祭,再去求一兩件定魂的法器,比如東海的定魂珠,就對離魂者有奇效。”
衛正頓時松了口氣,想了想:“離三月三的典禮還有四天,這個城主夫人來的目的應該只是為了當天能夠以完美的形象出現在全城百姓面前。若是之後再來,再想辦法阻擾她便是。現在我們要商量的是,三月三當天怎麽辦。”
邊玺雲給晉旭喂完粥,坐一邊啃蘋果,咬得一聲嘎嘣響,迷茫地睜大眼。
“什麽怎麽辦?那天你有什麽大動作嗎?”
衛正摸了摸腰上系着的貔貅,若有所思道:“我向祭司打聽過,當天這位夫人,會和城主分頭行動。城主出城在北郊的白岐山向山神祭祀,之後會去湖邊,将祭品帶上一艘大船,沿湖祭湖神。而城主夫人,将在湖邊等待,她的兒子,也是現在的城主,到湖邊之後,會邀請她一同上船。湖心有個十丈見方的亭子,他們将在那兒選出下一任城主夫人,夫人要将自己的後冠授予下一任。之後由兩任夫人,和兩任城主,一起帶着全城的未婚少女,在湖邊放燈祈願。當然,那位病重的城主,是沒辦法參加這次盛典的。”
衛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朝邊玺雲道:“你覺得,這個行程,有什麽問題嗎?”
邊玺雲手指點了點自己:“我?我沒覺得……”
“祭山神還好說,看來這兒的人對湖神也很是敬畏。他們既然在湖心單獨修了座亭子,說明那裏常常會有活動。這個行程沒什麽問題,只是如果要去湖心,到時候大風大霧的,湖心的動作可能會看不清。”
“師父,松開。”邊玺雲面無表情地把被晉旭咬住的勺子□□。
“這個不用擔心,屆時我和你徒弟,會做大祭司的近侍。”
“哦。”邊玺雲漫不經心的:“我要見到第三個魂魄離體的人了嗎?”
衛正無奈地擺擺手:“這個可能不會,這座神殿平素來的只能是達官貴族。祭祀那天能到湖心亭去的人,本身就不超過二十人,身份顯赫的大概只有不到十人,其中兩個魂魄有問題的你都見過了。你的運氣應該不會那麽好。”
邊玺雲不以為然地放下勺子:“這個任務很危險,萬一到時候那妖怪獻身了,我師父又不在身邊保護我,你肯定要對付妖怪,還有個亦正亦邪的大祭司。誰保護我?”
衛正比了兩根手指。
邊玺雲立刻變了臉,握住他的手指頭,谄媚笑道:“其實也沒什麽,我身上戴着師父的貔貅,一定沒事。”
衛正翻了個白眼,對這個有錢能使小鬼推磨的世界無言了。
三月三當日,惠風和暢,風吹過帶着湖水濕潤的氣息。
天蒙蒙亮時,祭司便帶着九名侍從,從神殿出發,繞城而行,行至城外時,衛正這才頭一次得以欣賞到白岐城外的景致。進城時太匆忙,那種疲于奔命的心境與現在的悠哉顯然不是一回事。
青山橫北郭,綠水繞東城。
三面環山,一面環水的白岐城,易守難攻,多年來三方勢力都想拉攏,城中百姓卻依然過得寧靜幸福,不得不說白岐城最初的城主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建立起自成一派的統治系統。
衛正胡思亂想着,祭典在白岐山半腰上的一座寺廟拉開序幕。
祭祀山神的儀式耗時一個半時辰,下山時,在衆侍從的簇擁下,城主自衆人之中穿行掉頭,衛正這才看清。城主身體羸弱,面色蒼白,走路需要人攙扶,還時不時咳嗽兩聲。面相卻十分和善,路過衛正身邊時,瞥了他一眼,嘴角帶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衛正幾乎是立刻低下了頭。
城主在隊伍最前,身後跟着內宮的侍從,之後才是大祭司帶領的神職人員。大祭司路過衛正身邊時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衛正也知道自己打量的目光過于放肆,回程中一直靜靜低着頭想事情,邊玺雲碰了他好幾次,想和他說話,他卻無動于衷。
上了馬車之後,衛正坐在靠門的位置,邊玺雲一個手肘戳過去,差點把毫無防備的衛正撞出車去,衛正終于怒了,狠狠瞪了邊玺雲一眼以示警告,如果再撞,他就把他丢出車去,絕不商量。
碰上邊玺雲讨好的笑,衛正有點沒脾氣了。
“什麽事?”他坐直身,壓低聲音。
“那個城主……”
衛正忽然想起邊玺雲的眼睛有特異功能,蹙眉道:“他也離魂了?”
邊玺雲趕緊擺手:“沒有沒有。”
衛正無語地睨他一眼:“那你想說什麽?”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一個那麽虛弱的人,反而沒病沒災,他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要是宮中果然有妖,這個妖總有目的,如果要達到目的,在這個以城主為天的地方,只要攻克掉城主,還有什麽是辦不到的。”
确實,一開始看到城主虛弱到走路都需要人攙扶,衛正懷疑是因為妖作祟,但卻感應不到他身上的妖氣,于是衛正打消了這個不靠譜的念頭。而如今邊玺雲又消除了他與鏡子做交易的可能。以城主這麽弱的體質,老城主此前又還有別的孩子和小妾,恐怕不會傳位給他。
辘轳滾滾前行,衛正想了想,朝邊玺雲道:“再看看,有什麽發現随時告訴我。”
邊玺雲興奮地點點頭。
“不過不要把我推出去,我還是肉體凡胎,承受不住來自地面的親密。”
邊玺雲的保證就像霧霾天的浮雲,說消失就消失,好在他們很快回到城中,從馬車上下來時,湖邊已經聚滿了人。
白岐城的人口大概等同于一個繁榮的都城,香風陣陣撲鼻,邊玺雲打了個噴嚏。
衛正适時地遞給他帕子:“貔貅帶了嗎?”
邊玺雲從脖子裏扯出來紅繩,被衛正按住手止住了動作。
“不要拿出來。”
“哦。”
“待會兒上了湖心亭,你就躲在後面,不要出頭。如有必要,桌子就是很好的遮擋物。”
邊玺雲抽了抽嘴角,想象自己把桌子頂在頭上當鍋蓋用。
“還是算了吧,你不是很厲害嗎?”
衛正不置可否,把手帕拿回來,指頭上沾到黏糊糊的東西……
“……?”
邊玺雲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尴尬地搓着手:“一時沒把持住,我鼻子很難受。”
“哦。”衛正面無表情優雅地将手指擦幹淨,然後迅速把帕子塞進了邊玺雲的衣領。
“……”
金鑼響亮的聲音令衆人都是渾身一震。
一頭兩米長的烤豬被四個小厮擡上了船,通體泛油光的烤豬頭上紮着朵大紅花,嘴裏咬着個大蘋果。緊接着是全羊全牛,以及令人眼花缭亂的祭品。
城主煞有介事地在江邊祭臺先行祭拜,祭司就在一旁用白岐城先祖的古語念一段冗長而無趣的祭文。
三跪九叩之後,金鑼再次鳴響,衆人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裏登船。
這時候城主夫人自一頂停在湖邊很久的銮駕中走出,将手搭上她兒子的手,二人攜手最先走上游船。
六名姿容出色的貴族少女緊随其後,再後是十名拎着花籃的侍女,最後是四名神侍。
而大祭司跟随城主和其母親上船之後,就威風凜凜地站在船頭,任由淩冽的風吹起的他重黑的祭司袍服,胸前深色的珠串随着他身體令人不易察覺的顫動而發出細微的聲響,這點聲音混在嘈雜的人聲裏簡直微不足道。
而衛正卻聽見了,他的聽覺較之常人出色。
湖邊的人潮一直不肯退去,密密麻麻的人頭漸漸變得遠而小,只看得到黑乎乎的一片。湖上大霧彌漫,人站在湖邊的時候就看不清對面,現在在船上,仍然看不見對面,能見度只有五米。
碧綠的湖水在船底滑動,魚蝦清晰可見,随着朝湖心走,湖水漸深,魚蝦也都不見,只偶爾能看到黑影。
此時尊貴無比的城主夫人,城主,以及各位貴族少女,都在游船內艙休息,侍女們自然是要在船內伺候的。
神侍不得許可不能入內。
祭司站在船頭,眉心深刻成“川”。
衛正看沒人注意,便走過去,祭司略低了低頭:“發現什麽了?”
“沒什麽,想和你說幾句話。”
祭司重新揚起倨傲的下巴。
“待會兒如果有妖怪現身,請你保護好無辜的人。”
祭司嘲道:“做好你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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