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28 章 ☆、(1)

白岐城上空很快聚起黑沉沉的烏雲,壓得人心惶惶,城中百姓紛紛出門朝空中指指點點。小孩被抱在懷裏,老人早已進了屋。

就在此時,莊嚴肅穆的鐘聲從城主內宮傳來。

那金鐘自白岐城建立至今只響過三次,一次是左家破城,二次是山洪暴發,三次便是這次。滿街奔走着手持長戟的衛兵,将士騎在馬上大聲喊話:“城主有令,大開宮門,所有人立刻進內宮,快。”

半個時辰後,巨浪咆哮着從湖中湧上岸邊,像一頭怒號的巨龍,狂湧入城。

沒來得及轉移的岸邊百姓驚聲尖叫着爬上二樓,一時間哀鴻遍野,被巨浪卷走的樹木和人不計其數,鍋碗瓢盆像沒方向的船漂在水面上,運氣好點的爬上高處,往下一看,水裏時不時有掙紮着胡亂舞動的手臂,在屋體上一撞,附近水面迅速被染紅,又以極快的速度恢複渾濁。

又半個時辰,整座城池昏暗得如同将要入夜。

大雨傾盆而下,天空中翻滾着悶雷。沒有來得及撤入皇宮的人紛紛點起蠟燭,彼此抱作一團,不知道該做什麽,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衛正帶着的人落在一處三層高的客棧頂樓上,将桌子搭起來,他大聲呼號:“都到桌子下面去!壯年帶老人,女人和孩子在最中間,男人保護他們。一家人最好聚在一起,不要出聲。”

“娘,今天天怎麽這麽快就黑了,白烏說今天帶我去湖邊抓蝦呢……再不去就晚了……他會生氣的。”一個雙丫的女孩一身大紅襖,縮在她母親的臂彎裏扭了扭。

母親将下巴埋在孩子的肩頭,低聲安慰:“早上娘去買菜,碰到白烏的娘,跟他說過了你今天不去,他不會生氣的。”

“啊?”小女孩的聲音充滿遺憾。

“明天還可以去呀,娘知道今天要下大雨,怕你們淋濕了明天風寒就不好了。”母親的聲音有點哽咽。她親眼看見叫做白烏的孩子已被卷入水中,恐怕兇多吉少,整個身體都有點顫抖。

小女孩察覺到母親的異樣,沒再多話,把頭埋在母親的懷中,依賴地抱緊她:“好吧,那我明天再去。”

衛正心緒複雜地望過這一層的男女老少,不遠處,晉旭把小徒弟抱在身前,向來多話的邊玺雲也反常地閉着嘴,沒有大肆宣揚他們在湖心亭的遭遇。

衛正走到晉旭跟前,晉旭雖看不見,但顯然察覺到了什麽,低聲問:“你要走了?”

“嗯,鏡魅是我殺的,而且,能有兩顆內丹的收獲,我不可能放過。”

邊玺雲動了動,被晉旭按回懷中,他淡淡道:“那你加油。”

衛正鄭重點頭,踏上天罡劍,在空中盤桓片刻後,毫不猶豫地飛向正南方的皇宮。

還沒到達內宮,遠遠的衛正就看見了十數米高的城牆上,站着個人,即使是在微光之下,他身上的铠甲依然粼粼生光。

那人手中執劍,一臉肅穆地望着天空,衛正這才反應過來,他頭頂還有東西!

天空被青蛟攪得晦暗不明,唯獨兩個拳頭大的眼睛像燈泡一樣亮着。

衛正踩低飛劍,正要俯沖。

城門上的男人忽然将劍豎起在眼前,并起劍指,口中默念。

原來也是個修道之人,衛正停止下降,天罡劍在半空裏被大風刮得東歪西倒,他閉目召喚出穿雲劍來,那道不起眼的金光,在此時風雨交加的戰局裏根本沒能引起大BOSS的注意。

衛正的腳下,忽然出現大祭司的飛毯,上面的人簇擁在一起,生怕會掉下去。忽然那飛毯停了。

衛正心生疑惑,內宮就在眼前,可以說他們只要飛進去,找個宮室躲起來,至少在戰鬥結束之前不會有太大危險。

大祭司的袍子上升了個高度,也看見了空中盤桓沒降落的衛正。

二人:“……”

還是衛正先打了個招呼:“嗨……”

大祭司沒鳥他,轉過身安慰坐在飛袍上的衆人:“我們就在這裏觀戰。”

貴族的少女們一直在嘤嘤嘤,但少女的嘤嘤嘤聲音很小,可以忽略不計。失魂落魄的城主夫人似乎一直沒能從自己老了這件事中回過神來,而另兩人中的現任城主解鴻站起了身。

朝下看了眼,他皺起眉,朝自己的母親沉聲道:“阿娘……你看城門上那個人。”

木讷的眼神跟着解鴻的手指,轉向城門上一身黃金戰甲的男人,男人手中的長劍正在蓄力,藍光飛速暴漲中,他的眉峰淩厲,仿佛是一道雷電。

“你們認識?”衛正忙不疊問。

連狀況外的城主夫人也拉回了注意,她看了會兒,忽然崩潰地捂住了臉。

“阿娘……”解鴻不是很明白。

“是城主。”大祭司道。

衛正很是明白解鴻的疑惑,城主便是城主夫人的丈夫,她的反應實在不像是一對生死與共的夫妻,反而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無顏面對城門上作戰的人。

“大祭司,打個商量。”

兩個男人商量的結果是,大祭司立刻帶着閑雜人等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再獨自回到戰場。衛正倒不擔心大祭司不回來,事實上,他現在有種想看看城主實力的興奮感。

豁然間一聲龍吟,衛正就知道,這場避無可避的戰鬥以白岐城全城百姓的性命為賭注,那個使命裏肩負着整座城池的男人,竟然從病榻上掙紮了起來。一股不知道是敬畏還是感慨的情緒在他心口膨脹。

衛正也捏着穿雲劍,打算先觀戰,等他們戰得差不多了或者城主有危險再上去放冷劍。

這是卑鄙?

不,這是堅決不插手別人的私人恩怨,是俠之大者。

該怎麽形容這場戰鬥?作為一個從頭觀戰到尾的圍觀群衆,衛正有點難以總結。

青蛟修為極高,發動湖水作為武器,意圖淹沒整座白岐城,而那城主,沒有采取衛正想象中的招數以法力壓制,先築起圍牆攔住大水,而是直接捉劍便上,進入雲層後,衛正便看不清了。

約摸半個時辰後,天上下過大雨、大雪、冰雹之後,烏雲漸漸開始散開,天光微微發亮,青蛟驟然爆出一聲龍吟,周邊山石滾落,落入水中,化為無痕。

随着雲層散開,衛正才算看清楚,青蛟的頭奮力沖入雲霄,卻又力竭而長吟,數十丈長的原身從空中墜落,所及之處,波濤分開,激起的巨浪被兩片金甲及時攔住。

滿臉是血的一個男人騎在青蛟背上,人渺小的身軀和青蛟的龐大不成比例,他的一只手握劍,劍鋒早已插入青蛟身體裏。臂膀姿勢卻有些扭曲。

換了是別人不一定能看出,而衛正卻一眼看出來,即使有重甲護身,他的那條胳膊也已經廢了,恐怕是青蛟被刺穿要害時在空中掙紮太厲害,以至于傷到城主的手臂。

但這一戰,好歹是贏了。

衛正第一次與男人的雙眼對上,他眼底裏,綻開一束白茫茫的光。

衛正回過頭,只見烏雲散開,陽光自雲中透出。

青蛟作亂,無疑是白岐城建成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災難。

湖水退去之後,滿城都是斷壁殘垣,被水淹死的屍體零散在街道上,長時間泡在水裏,那些人的臉白得像蘿蔔皮,浮腫着。

時不時有人在街頭放聲痛哭。

這種哀傷很快被線香和紙錢燃燒的氣味淹沒,衛正領着邊玺雲和晉旭走在街頭,晉旭擡頭看了眼,金燦燦的陽光射得他眼睛發痛,他擡手遮蔽。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邊玺雲有點沒精打采的。

“衛兄弟?”見衛正久未出聲,晉旭提醒般喊了聲。

衛正還沉浸在昨晚進入白岐城內宮拜見那個神一般的男人時,他講述的事情裏,此時甩了甩頭,拿手撥弄了兩下頭發,像耍帥一般:“先離開這裏,這座城鎮,我們已待得夠久了。”

邊玺雲頓時歡天喜地地歡呼了聲,仿佛離開白岐城,就能将這場死傷無數的戰鬥埋進記憶裏。

而衛正卻知道,無論多少年之後,白岐城的城主都還會記得這件事,他們失去了神鏡,必須建立新的信仰。

前一天晚上。

白岐城內宮。

衛正的到來并未讓城主解書感受到意外,他孤獨而驕傲地坐在王座上,領受衛正的鞠躬禮。雖然這個禮節在白岐城不通用,解書卻欣然接受了。

“你想知道什麽?”

解書問話的同時,禦醫跪在他足下,謹慎小心地替他包裹手臂,額頭上的冷汗顯然是因為敬畏。

而結實是看見衛正剖開青蛟胸腹,從它身體裏掏出的內丹,知道他不會在城中長久停留,這種方外之人,見一面,一生就基本沒什麽機會見第二面,解書剛結束一場激烈的戰鬥,需要不停說話來緩解心裏的震撼,以及轉移手臂的疼痛感。

“就從你們族中的神鏡說起吧。”衛正也很不客氣,大戰後的皇宮只有白開水,他兀自喝得津津有味。

解書面部線條剛毅,嘴唇仿佛是兩面刀刃,他嚴肅的神情仿佛是亘古不變的。

而事實是,無論再堅毅無情的人,也一樣有過情窦初開的懵懂。

那一年,解書十三歲。

他第一次見到鏡魅。

“你應該見過她了。”解書說得很肯定。

衛正老實地點點頭,二人沉默片刻,衛正勾嘴角微微笑道:“她很美。”

“嗯,她的美是男人都無法抗拒的。”

“一笑傾人城。”

“是這樣。那年就算是讓我不坐城主的位置,将她賜給我做妻子,我也願意。”解書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板正嚴肅之外的表情,他很遺憾,“但她不是個人。她只能住在鏡子裏。那時候我認識的青蛟,他是我唯一一個敢傾吐內心的摯友。白岐城雖然不像左家王朝那般強勢,城主也未曾稱王,卻實實在在是個小王國。層級之間有複雜的牽連,我是繼承人之一,我結交的朋友們,也多少和這座城的建立者有千絲萬縷的家族關系。那時候我不知道青蛟是妖,他以人形時常教我些旁門左道的法術,當然,與我們家族內部所習并非一路。那時候我還年輕,能認識她那樣的美人,總想要和好兄弟炫耀。于是讓一個外族人,知道了白岐城最大的秘密。”

衛正忍不住打斷道:“她真的有預測未來的能力?”

“是。”解書看穿衛正的将信将疑,沒什麽表情地說:“自白岐城建立以來,她預測的事情,無一不準,所以無論是事關豐收還是子嗣傳承,都要問過這面鏡子。祭司一職便是專司保護鏡子的,當然,生為鏡中的神女,歲月是漫長又寂寞的。我每次去神殿,大祭司一定會知道,白家這一族人被選為祭司,便是因為他們和神女之間有特殊的感應,這鏡子,最初便是白家先祖獻出給城主的,他們的族人能感應到鏡子的波動,如果有人将危害到這面鏡子的存亡,他們也會以死相拼。但這一族,古來便一脈單傳。”

大概是天機不可洩露的關系,鏡子預測未來的事情屬實,那麽白家就是洩露天機的幫手,自然會受到相應的懲罰。

“那你生病又是怎麽一回事?”

“因為神女。”解書頓了頓,眉峰緊皺。

衛正聽見他骨頭被接回去的極輕微的一聲響,感覺自己牙根都有點疼。他按着臉頰,等待解書的下文。

“我、青蛟、還有後來的……襄婉……我們常常和她見面,她不能離開那面鏡子,卻能現身在鏡子裏與我們說話。只是我事務繁忙,正式接過城主的位子之後,更沒什麽時間陪她。等我回過神來,她與青蛟已經……”解書的聲音變得艱澀。

衛正理解地點點頭:“不就是橫刀奪愛嗎,我懂。”

解書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衛正連忙擺手,然後利落補刀:“別誤會,我沒經歷過。”

“以後多的是機會,小兄弟還年輕。”

衛正呵呵呵三聲,擺了擺手:“城主請繼續。”

解書端起用來消毒的酒,一口灌入喉中,太久沒飲酒,他身體尚且虛弱,掩飾不住的一陣劇烈咳嗽。

禦醫小聲道:“城主……”

沒等勸說出口,解書把酒壺遞給禦醫,禦醫恭敬地遞給衛正。

衛正打開壺蓋看了眼,笑道:“夠意思。”

原來城主還給他留了一口。

衛正毫不客氣地喝了口,天仍寒,這一口下去,渾身都很受用。

“之後,我順理成章地娶了門當戶對的夫人,我們扮演着一對恩愛夫妻,給全白岐城的百姓做榜樣。”

“模範夫妻。”衛正點頭,抹抹嘴,把剩下的一點酒全喝光。

“也許人便是,年紀越大,越沒有年輕時候的沖勁和勇氣,到後來,只要能時常去神殿和神女說幾句話,我就新生滿足。我對她的傾慕,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包括青蛟?”衛正敏銳地問道。

解書一愣,随即笑得十分釋懷:“那便不難解釋我被人下毒的事了。”

禦醫手一抖。

解書倒并未責怪他,胳膊包紮好命他繼續替他處理別的傷口。

“你被人下毒之後,城主夫人與鏡魅……神女串通一氣,兩只妖弄得你最病弱的一個兒子登上城主之位,只不過是因為他比較好控制。等他不行了,得到褚思鳳軀殼的神女又沒有子嗣,作為城主夫人,對外招婿,這個婿,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情人,青蛟便可将白岐城吞下。”衛正轉了轉眼珠,小指擦去嘴角的酒漬:“是不是這麽回事?”

解書點點頭:“你很聰明。”

衛正搖搖頭:“其實不是這麽回事。”

解書渾身一震,目光微閃,聽到衛正的聲音續道:“那面鏡子,我察看過了。如果不是從外打碎,裏面的精魅是無法脫離鏡子的。也就是說,神女只能一直做神女,她沒有自殺的權利和能力。所以奪取活人軀殼作為己用,可能只是青蛟自己的想法。”

這個解釋顯然讓愛着神女的城主好接受得多,但不過片刻腦熱,城主便理智道:“這不過是你的推測罷了……”

“雖然現在說對不起有點晚……不過你的神女是我殺的,面對活人,妖怪……就算是神,我選擇了救同類。”為了避免解書暴走,衛正提前站起身做好随時撤退的準備,解書卻比他想的沒用多了,完全呆住了。

“你知道她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麽嗎?”

“什麽?”神情一絲不茍的城主嘴巴微張顯得呆愣。

“她說謝謝我。”衛正無所謂地勾起嘴角:“雖然不應該無恥地接受謝意,但這句話是有深刻含義的。”

看解書有不耐煩的跡象,衛正趕緊加快語速道:“她顯然是感謝我殺了她,也就是說,她自己也渴望解脫。她可能早就不想當你們的神女了,也不想害人。但是她擺脫不了自己是個妖的事實……別懷疑,我徹底檢查過,她真的是妖。”

“怎麽檢查的?”

衛正喝喝笑了笑:“師門秘技,不能外傳。”

一天後的現在,将近傍晚,衛正他們三個還沒找到落腳的地點,傳音器在水裏泡得有了點毛病,而衛正并沒有感覺到方圓三百裏內哪兒有他尋尋覓覓的千年老妖。

邊玺雲三頓飯沒吃了,餓得肚子咕咕直響。

好不容易找到條河,三個人迫不及待地降落,道袍連個紮袍擺的地兒的沒有,他只好打赤膊挽起褲腳下水,折騰了半個時辰。找柴的晉旭回來,打了個響指,波紋劇烈震顫,不一會兒,被震暈的三條魚暈乎乎地浮上水面。

衛正這才冷得直跳地上岸:“有法子你不早說!”

晉旭不是很得意地接過衛正扔過來的魚:“我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想到。”

這簡直已經不單單是嘲笑。

衛正郁悶地上岸穿鞋,邊玺雲聽完整個故事後,早在岸邊坐着烤火,有點出神,發完呆,他總算想通了自己一直沒想通的關節。

邊玺雲炸了:“所以我們急着離開白岐城的軟被窩只是因為你得罪了城主?!”

衛正腼腆地笑了:“怎麽能叫得罪呢,城主本來想拜我為師的。”

差點被城主斃于劍下這事衛正當然不會說,一心一意幫晉旭對付起鯉魚來,拍了拍三條暈過去的魚,還好都不會說話。

邊玺雲哼哼了兩聲,抓沙子丢他,沒好氣道:“你以為什麽都成精了啊?”

“以防萬一嘛。”衛正不以為然,摳出內髒。

邊玺雲皺了皺眉,朝後退開點,不是很習慣這種血腥場景。

“我還是比較喜歡烤熟的魚。”

“要不然我們吃生魚片?”衛正興致勃勃提議,忽然反應過來他們倆都沒在現代待過。就在衛正絮絮叨叨生魚片是一道空前絕後的美味時,傳音器的滴滴聲從公文包裏傳出。

衛正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嘿,居然好了。這個交給你。”把魚丢進毫無心理準備的邊玺雲懷中,衛正把傳音器刨出來,接上便聽見相楊嚴峻的聲音——

“簡清吾算出萬魔窟的門即将大開,地點也算出來了……”

簡清吾極有穿透力的聲音隐約響起:“而且這五十年只能出現一次!自閉症你給我老實傳話!傳音器給我!”

相楊選擇性無視了五十年這件事,轉而提起另一件衛正無論如何不會在這個關頭想到的事情:“你父親糖尿病加重,已經入院了,病情不容樂觀。你媽正在到處找你,你的渾蛋師兄告訴伯母說沒有見過你。”

“……那你說了嗎?”

相楊停頓片刻,才回到:“為了她的身體健康,我沒說,你媽因為伯父的病情,情緒一直不太好。”

“謝謝你。”

“不客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選擇了嗎?”相楊咄咄緊逼。

零散的碰撞聲顯示出簡清吾還掙紮着想搶傳音器,衛正久久沒有回答。

從來不會引起注意的雜聲在這寂靜中變得明顯,每一下聲波顫動都像是砸在衛正心上的重錘,他用力吸了口氣:“能量環……只能用一次。這個時代比現代的時間快,我抓緊,去一次萬魔窟。讓簡清吾過來,現在就告訴我時間和地點。我立刻動身。”

那個間隙裏,衛正能清晰聽到相楊的呼吸聲。

他以為相楊至少還會說點什麽,即使是放棄勸慰,對他很失望什麽的。但相楊什麽都沒說,簡清吾明快的語速傳出。

作者有話要說:

☆、夙緣(1)

“按照你那邊的時間,三日後萬魔窟的大門會在一個叫做長息山的地方出現,這個地方你聽說過嗎?”

衛正還真沒聽說過,但天下之大,沒聽說過的地方何止這一個。半晌聽見他“嗯”了聲,簡清吾也猜到衛正這邊也為難。

“能算出來的東西就這麽多,還有就是,五十年內,這扇門只會在三日後的亥時,出現在長息山,你有大約一個時辰的時間打開這扇門,方法你明白吧?”

衛正點了點頭,才反應過來簡清吾看不見,又“嗯”了一聲。

簡清吾如釋重負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我差點以為你要放棄我姐了,既然決定要去,那我等你好消息。”

衛正更多的執念倒也不是對于當年的情誼,情是在,但那種灼熱的愛情,在完全不能見到明素的這些年裏,被更多的人和事分洪截流。付出那麽多代價,沃兒的死,湯圓失蹤,蛟口山的二十五萬孤魂,白岐城與青蛟一戰更是神仙打仗百姓遭殃。付出這麽大代價,如果不能進入萬魔窟,見不到明素。

衛正光想一想,心裏就有點說不清楚的空虛,好像走在一片枯葉掩蔽充滿陷阱的樹林裏,每一步無論怎麽小心,也随時可能踏空。

“拜托你件事。”衛正說。

他肯替簡清吾去營救明素,簡清吾說不得有難以言喻的感激之情,頓時利落答道:“你說。”

“得了空去幫我看看我爸,就說我出差,最多一個月就回去。”衛正也明白,此話一出,是給他爸的一顆定心丸,但也相當于給自己立下軍令狀,如果到時候沒能救出明素,那也只能兩手空空,回到現代去盡為人子的一點本分,無論有多少不甘心,都得等到百年之後再去贖罪。

簡清吾愣了會兒,随即答應下來。

沉默短暫地徘徊在兩個各懷心事的好友之間,終究以簡清吾的一句“姐夫你加油”打破僵局。

衛正一哂,嗯了聲沒說什麽。

當年的衛正和明素,還沒有到拜堂成親的地步,彼此間心意相許,身遭的人和妖怪都知道,上古時候,人、神、妖混雜,塗山氏就以青丘九尾狐為祖,引以為豪。到後來六界混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成為主流。

可說衛正與明素的愛情除了能得到至親好友的祝福之外,根本不容于天地之間。而他修的是道法,自然知道天譴早晚會來,也曾無數次在祖師爺爺跟前許願,讓這報應來得晚一些,報在他身上。

可惜事與願違。

衛正現在想起還有點唏噓。耳機收好之後,坐在地上,烤魚的香氣刺激着味蕾。可能是太久沒有徹底休息的疲憊,讓衛正覺得神情恍惚,仔細想來,他有點記不清明素的臉了。這發現簡直sad。

看他滿腹心事的樣子,邊玺雲特別坐在他身邊,打開八卦喇叭:“這個時代?現代?你家裏出什麽事情了嗎?”

事到如今,衛正也沒什麽可瞞着他們倆的,他轉向晉旭,神情嚴肅:“長息山,你聽說過嗎?”

晉旭蹙眉:“那地方不好去,下一個目标在那兒?”他略一思索,做出副理解的表情:“不過在那兒也正常,長息山是現在人妖兩界的分界線,據說從人界入妖界的入口便在長息山以東五十裏內。”

衛正松了口氣:“知道怎麽去就好,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喂喂喂……”邊玺雲不甘心地喊了兩句,對于自己的問題被忽視有點意見。

晉旭把徒弟拉到自己身邊,邊玺雲一對上自己師父,氣勢瞬間弱了,像只沒精打采的小貓坐一邊去玩自己了。

衛正醞釀了會兒,畢竟這是很大一盤棋。

他想了想,扯下來魚尾巴,仔細小口抿着。

“……”

晉旭師徒嚴陣以待衛正的高談闊論,然而等到他把整條魚尾都吃完了,衛正才一抹嘴巴,奇怪地看他們兩個:“你們怎麽不吃?”

“……”

衛正遞給他們一人一條魚,搖頭嘆氣:“你們兩個一看就沒有經過現代文明的摧殘,我們那兒任何大計劃都是邊吃邊談的,不過吃魚少說話,免得被魚刺卡住……”

話音未落,邊玺雲因為被魚刺卡住咳嗽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他們結束了晚飯,衛正一邊清點公文包裏的法器,一邊頭也沒擡地朝晉旭道:“我需要你們做個慎重的決定,接下來我要去長息山,三天後的亥時,萬魔窟門會出現……”

“內丹好像不夠吧?”

內丹确實是最嚴重的問題,現在只有六枚,按照樂問的說法,十枚內丹都不一定能把門打開。衛正也只好苦笑道:“五十年內,只有這一次機會。你們剛才聽見了,這麽和你們說吧,太虛鼎聽說過吧。”

晉旭和邊玺雲點頭。

“太虛鼎內與人世間的時間不一致,可說是兩個不同維度的空間,我和你們,就像是你們在鼎內我在鼎外,又或者反過來。總之不在一個維度。我那個空間裏的父親身體有恙,如果不盡快趕回去,在這邊等上五十年,那我就錯過了他的這一生。”

邊玺雲眼神中流露出羨慕,随即被晉旭拍了拍肩,他有個好師父,彌補了他親情上的缺失。而同樣的,他也是晉旭感情上的依賴。

邊玺雲朝晉旭挪了挪。

被晉旭一腳踹開。

“……師父。”

斜眼看了看邊玺雲可憐巴巴的,晉旭沒再次踢開黏上來的小崽子。這個年紀的少年很多已經獨當一面,而晉旭覺得,如果不能保護自己的徒弟,還當什麽師父啊。

“所以你要立刻回去嗎?”晉旭随手把小徒弟攬着,問衛正。

衛正搖頭:“這個時候回去,我可能等不到下一次,也不可能再收集一次內丹。所以我們必須立刻啓程,三天內到長息山。無論是成還是敗,我必須要試一次。”

“理解。”晉旭說。

“但是你們不一樣。”

話說到這裏,晉旭才聽出衛正的意思,他不可置信道:“你要自己去?”

長息山本身的兇險倒是不足以攔住衛正,經過白岐城一事三人作戰時幾乎已全聽憑衛正的調配,晉旭對他隍城派首席弟子的身份也毫無懷疑,只不過——

“難道你看不上我們師徒,覺得我們會拖你後腿?”

“你覺得我會這個時候才來嫌你們拖後腿嗎?”

“……”難道早就嫌了嗎!晉旭當然不會直接問出口,但去不去萬魔窟始終是件值得斟酌的事情,如果要一起進去,免不得要盡全力。萬魔窟他是領會過的,一個不慎,小命玩完。他要是一個人尚且好說,但要是他有什麽事,邊玺雲又實在令人放心不下。

晉旭這才猛然發現,當年不顧生死地沖進萬魔窟是因為他根本無所顧忌,也無所挂牽。他的手揉了揉邊玺雲的頭發,有點出神。

衛正一腳把火堆踹滅了,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晉旭驚醒過來。晉旭堅決起身道:“我帶你去長息山,但不跟你進去了。”

“我們為什麽不去?”一直沒吭聲的邊玺雲表現出了充分的初生牛犢精神。

“你閉嘴。”晉旭說,征詢的目光落在衛正黑乎乎的臉上。

“你能帶我去,已經幫了大忙。”

“舉手之勞。”

再說下去也不過是彼此客套,于是三人不再耽誤時間,衛正禦起天罡劍,晉旭載着邊玺雲,盛着莽莽夜風直沖雲霄。

長息山的冰封亘古不變,如果說雪妖帶來的降溫還在人類可以接受的範圍內,長息山的生态環境簡直就是變态冷。

接近長息山後,三人發現根本無從靠近,地面溫度比高空還要低,這一切的反常都讓衛正意識到,萬魔窟沒選錯地方!

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找不到事做的腦殘,也沒人會來了。

“先不降落,買點……買點酒和衣服。”

到下午,三個包裹得嚴嚴實實像企鵝般的道士出現在長息山腳下,長息山一絲風都沒有,卻冷得寸草不生。邊玺雲摔了跤,疼得直咧嘴。

衛正把他拽起來,手心的冰居然沒化,一時間心頭罵道,這簡直不是冰,是幹冰吧!

還沒到半山腰,邊玺雲就已喘不上氣了。

衛正望了眼深入雲霄的雪峰,一望無際的蒼茫,從公文包裏摸出副墨鏡來,架在鼻梁上,喘着氣沖晉旭師徒道:“你……你們倆……就送我到這兒……我自己上去……”

晉旭自己雖然也有點難以支撐,但比起邊玺雲來說好歹有真氣護身,說話還是連貫的:“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不客氣不客氣,客氣啥。你們先下山,我……我過幾天來找你們,就去賣襖子那鎮子。”衛正擺了擺手。

待晉旭師徒走遠了,一直勉力支撐的衛正忽然一屁股坐在雪上,也有點頭暈目眩。天知道他這第二世的身板是有高原反應的啊!

不過好歹有墨鏡罩着,沒有雪盲。他随手抓起一把雪,雪粒堅硬得像玻璃渣子,無聊地坐了會兒,下半身都僵硬起來,衛正這才站起身,原地像袋鼠似的跳了會兒,然後摸出傳音器。

“長息山哪個地方?”

簡清吾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到了,聽衛正的意思,這才剛過午沒多久,于是也難掩驚喜:“太好了,看來你有充足的時間,能禦劍嗎?”

“能啊,怎麽不能,我是誰啊。”衛正哈哈大笑,寂靜的雪山連回音都欠奉,稀稀拉拉的細弱反饋從稀薄的空氣中傳遞過來。

“能就好。”簡清吾覺得簡直是爆了人品,“騎上你的小飛驢,就在長息山上空附近盤旋,不用太早,你完全可以去休息會兒,等天黑之後,萬魔窟的大門出現時,會有很明亮的光,你從空中能看到,再飛過去就是了。”

“那我早到有個P用!”衛正冷得已經顧不上紳士風度了(本來也沒有)。

“可以在長息山布置幾個炸藥包什麽的啊,到時候要是內丹打不開,還可以用炸的。”簡清吾也覺得這個玩笑不太好笑,畢竟萬魔窟如果是炸彈可以對付的,那也不會是魔界的出入口了,他的聲音凝重起來——

“姐夫。”

“有話快說!”

“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會啦會啦。”被人惦記的感覺還是不錯的,衛正的手指把下滑的墨鏡往上戳了點。

“你欠的兩個月房租和一個月氣費物流費我已經幫你繳清了,你還欠着我三千二百四十七塊六毛三分錢。”

衛正頓時有點氣炸了:“這個時候你和我談錢!我他媽快被你們姐弟倆玩兒死了你和我談錢!老紙這邊零下三十多度你和我談錢!這兒的雪跟冰彈子似的連化口水喝都不行你跟我談錢!老子要被你氣死了你還跟我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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