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30 章 ☆、(3)

複的咒文,猶如千萬絲線勒入皮肉,直透骨髓,她的眼神卻無比安寧。

那年他第一次請她吃的是一碗陽春面,在一家簡陋的客棧裏,她袖手站在中庭,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吃獨食,便也給她煮了一碗,從此她貪慕起人間的煙火。

那年他第一次教她縫補衣服,他們要收服一只妖,在民居借住,夜半了,燈還亮着,他對上她好奇得不行的眼神,便讓睡不着的她起來,手把手教她怎麽用針線。他的手工很好,他說孤身在外行走,這些是必須會的。後來一直是她替他補,雖然她補得實在難看,他卻也不太放在心上,看他穿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補丁出門,不懂人間常情的她也覺得臉紅。

那年一個雪天,他與她同寝在被中,明明被她身上的寒氣惹得直發抖,卻不肯睡到她讓出的炕那邊。

那年……

被衛正的道袍緊緊兜住,他于醉中緊緊抱住了身前的女子,醉意令他渾身都暖洋洋的,愈加無所畏懼。

劇烈的強光照在臉上,衛正驟然清醒,眼前是一片昏蒙的黃沙,天與地模糊成一片,強光過去之後,屬于這個世界的混沌才初現出它真正的面目。

他聽見一陣琴聲,琴聲引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朝根本無從辨別方向的荒漠中一步步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的光線強烈起來,衛正擡起一只手遮蔽,忽然發現自己掌心裏都是紅的,中衣的袖子也是紅的,他恍恍惚惚地低下頭,發現自己一身都被紅色染得斑駁。

而黃沙中出現的那個人影,竟與他的色彩統一了。那也是個紅色的人影。

“誰在那兒?這是哪兒?”

那人轉過了身,在逆光中看不清臉。

衛正又一次遮住了自己脆弱的眼睛,他聽見風流過的聲音,撫着那人的發,和她一身鮮紅的勁裝,她提着柄重劍,劍身比她的身體還要粗壯。

“我是在做夢?”衛正自言自語道。

他原地轉了轉,幹脆盤腿坐了下來,等夢醒。

沒片刻,他睜開眼,那個紅影已經到了面前,只一步之遙,他的鼻子幾乎要碰到她的膝蓋。

“你還是來了。”

衛正覺得奇怪,脫口而出:“你是誰?”

空氣陡然凝滞,不一會兒,那人笑了笑:“你不認得我?”

衛正自下擡起眼,美豔絕倫的一張臉,入鬓的兩道英眉,碧綠的眼珠仿佛一拳重重擊在他的心口。

他兩手撐着地後退了兩步,才跌跌撞撞爬起身,局促不安地拍幹淨身上的塵土:“明……明素……你……我……我是來尋你的,你……”衛正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眼灼熱得像含着火炭。

遙遠的印象和眼前英氣勃發的女子重疊在一處,與其說是熟悉,他更多覺得陌生。然而他是來找她的,他應該高興,手心也緊張地出了汗。

“你有你的去處,我的去處,和你不是一路。”

聽見這句話,衛正莫名地覺得輕松了,略失神地接了句:“是……是嗎?”

“嗯。”

“能夠相見就是一種緣分,我還是應該謝謝你……”

明素蹙眉,想了會兒才冷漠道:“那并非為了你。只是命格那老兒一時興起。”

衛正沒太明白,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緊張得食指和中指不停摩挲,他想抽煙,這時候有支煙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這些年你受苦了,過的好嗎?”

明素眯起眼,滿眼的黃沙她已經太習慣了:“挺好的。不算很辛苦。想坐地飛升無異于白日做夢,總要付出些代價。”

他應該說些什麽呢?安慰,顯然對方不需要。聊天?好像沒什麽能聊得動的。

“以後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了,當年你送我的镯子,我來時不知道掉到了哪兒。不然該還給你的。”

衛正尴尬地擺擺手:“不用。”

這算什麽?他也不是分手就得連交往時送的東西都得要回來的渣男啊。

“我什麽時候醒?”

明素愣了愣,随即沒什麽表情地說:“待會兒。”

“哦。”

漫天漫野的黃沙裏,衛正本來打算就這麽靜靜坐着,坐到自己夢醒,然而沒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件事來,側過頭看明素:“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明素眉毛動了動:“應該的。”

“以後我們真的不會再見了嗎?”

“嗯。”

“那也很好。”衛正喃喃道,他似乎剛剛回過神,也忘了問明素将要去哪兒,反倒才想起來問:“這便是萬魔窟了?”

明素嗯了聲,接着道:“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衛正像被電了似的坐直身,背脊僵硬得似乎一戳就會碎裂,他盡量保持面色平靜,卻難以掩飾眼內的慌張:“我已經失敗了……為什麽會進到這兒來?”

明素意味深長地将他從頭到腳掃了個遍,拉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看:“這些血漬的主人,大概堕入魔道了。想必你聽說過,萬魔窟門從外破開的幾率很小,除非,己身堕入魔道。”

衛正猛然起身,腳底卻虛浮,他舉目四望,卻沒個能去的地方。他要上哪裏去找,他當然清楚這是誰的血,他只是故作不知道。就像上一世,他也是故作不知永遠像牛皮糖般黏在他腦後的依戀的目光。

“我……我得走了。”匆匆站起身,衛正踉跄了兩三步。這時候聽見明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不在萬魔窟中。”

衛正心底裏燃起一絲希望,然而這喜悅還沒來得及到達眼底,明素再次打斷他的奢想。

“應當也不在六界之中。”

“她太虛弱了,一入萬魔窟,就是死路。”

衛正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步履艱難地朝前挪移兩步,回頭沖明素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該走了。你能送我出去嗎?”

明素素手纖纖,随意一指:“循着琴聲,會有人送你出去。你沒別的話要對我說了嗎?”她輕輕咳嗽了聲,掩飾詫異。

衛正卻是一臉失魂落魄,嘴唇動了動,半晌方才道:“祝你一切順利。”

他循着琴聲,腳步在黃沙中深深淺淺不知走了多久,方才來到彈琴的人身邊。

那人伏身琴案,身旁站着個鵝黃衫子的少女,少女聽不懂琴,只是侍立在彈琴人的身後,把玩他的頭發,用他的發編成辮子,再繞在手上,現在她已經繞了六根手指頭,只有四根手指還在忙不疊地編辮子。

一曲終了,衛正知道自己可以說話了,沒等他開口,彈琴的人反倒先開口道:“想走了?”他朝他身後看了眼,詫道:“就你一個?”眼珠轉了轉,似乎又沒什麽好奇怪的。

“你能幫我找到一個人嗎?”

魔尊望着他絕望的眼睛,以居高臨下的悲憫道:“萬魔窟內無凡人,你是個例外。數百年前,還有過個例外,後來本座的屬下求情,本座沒有懲戒他。本座還是很善良,你覺得呢?”

衛正似乎沒聽清他在說什麽,自顧自道:“它是一柄拂塵,白頭發很長,一身煙青色裙裳,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好像無論什麽人和事,她都不會理會。但她是個很善良的人……”

魔尊忍無可忍強調道:“萬魔窟內無凡人。”

他擡手,身後浮現出一人高的鏡面,鏡面裏現出長息山茫茫無涯的雪原。

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力将衛正吸了出去,他被抛在雪地上,滾了三滾之後終于停下。

他四肢攤平着,任由身體撒開在冷得徹骨的冰原上,無措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白氣。

不知道如此躺了多久,他從雪地裏爬起,撿起不遠處的道袍,道袍的裏子上染了很多血,紅豔豔的,像一朵一朵盡力盛開的花。

天高,一絲一縷的雲在蒼白的曙光中散開,織起一張稀疏的網。

2014年小年夜的晚上,衛正搖搖晃晃從簡清吾新開張的小酒館出來,南方城市久未下雪,今夜卻飄着細碎的雪粒。

衛正從眉毛上摘下一粒雪沙,鑽進随手招來的出租車,歪倒在後座上。

“哎,別吐在我車上啊……”

的士師傅的聲音從前座模糊傳來,衛正将西服緊裹着,聽見車上廣播裏傳來主持人溫柔的聲音——

“小年夜的轉播節目呢,到這裏就全部結束了,下面要給各位依然在外奔波的浪子們,送上一首甜美溫暖的《星月神話》……”

的士一個急轉,衛正的腿從座位上摔下去,耳邊斷斷續續響起淡淡感傷的歌曲——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

就是遇見你

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着你

陌生又熟悉

盡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氣息

卻無法擁抱到你

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

但願認得你眼睛

盡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氣息

卻無法擁抱到你

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

但願認得你眼睛

如果當初勇敢的在一起

會不會不同結局

你會不會也有千言萬語

埋在沉默的夢裏。”

他下了車,回到租來的小屋。洗完澡之後,衛正清醒了許多,坐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撸了一把LOL,被拖進草叢KO掉之後,他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窗外常青的樹葉被路燈照得發黃。

喝完咖啡他爬上床。

在被子裏,摸到一把毛茸茸的東西,衛正将白毛扯進了懷中。他還記得從詭屋将這把拂塵找出來時,上面的積灰足足洗髒了三盆水。現在,它是他的了,他用三百塊錢的高價從簡清吾手上買了過來。

他的手改捏為撫,拂塵雪白的長毛從他手指間滑過,如沙,如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寫得比較輕松,包含了大概七個小故事,一直想寫一個講妖怪們的故事,算完成一件心事。現在總算結束啦。

下一篇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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