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4 章 ☆、第一闕歌(2) (3)
有五十多歲。而他這麽問,必然是有後話。
果然,艾烏掉轉頭去望向窗戶,窗戶緊閉,他的目光熠熠,像是能穿過窗棂看到外頭的花花世界。
“小子,你信這世上,有鬼怪嗎?”
風拍窗棂,發出砰砰之聲。
衛正喝着酒,笑道:“信就有。”
“我信。”艾烏轉過臉來,認真道:“我親眼見過。”
衛正很有興趣聽聽艾烏的故事,無奈任何人都有不想說的事,艾老頭只起了個話頭,就不再說這件事。一口幹盡滿碗酒,滿足地嗳出一口氣,夾花生米,問他:“找老頭想打聽什麽?”
“謝家胭脂鋪開了多久?大伯一直在他們家做事?”
艾烏頓了會兒,喉頭上下滾動,又喝了半碗酒,覺得底氣足了點,方才開口:“是,我是看着東主長大的,那時候他才這麽高。”
艾烏的手幹瘦如柴,比出的高度比桌子矮些。
大概是謝錦亭六七歲的時候。
“東主自幼好讀書,和少夫人是青梅竹馬,自小玩到大的感情。三年前東主進京趕考,想讨個功名,回來時卻生了場病。”
衛正想到謝錦亭看上去豐神俊朗的模樣,笑道:“想必現在已經好了。”
艾烏似乎沒聽見他說話,搖頭繼續道:“不到半年,就骨瘦如柴,氣息奄奄,急壞了老爺夫人。”
“生的什麽病?”衛正問。
“大夫都說不出是什麽病,只說是體虛,要多補補。沒過一年,誰都沒想到,向來身強體健的老爺猝然病死,夫人過于傷心,也在不久後去世。”
衛正沉默着喝酒。
“府裏的下人生病的也多,去年夏天裏,府上不少人上吐下瀉。奇怪的是,東主的病卻在那時候好了起來,還說要去北方辦貨。”艾烏頓了頓,手指在桌面上摩挲。
衛正問:“那時大伯也生病了嗎?”
艾烏昏黃的目瞥他一眼,說:“我是去年春天生的病,一直到東主離家才漸漸好起來。那時候府中都傳,是東主克死的老爺夫人。東主一走,下人們的病也都好了起來。只是……”艾烏眼神一黯,擡手摸臉,又摸摸頭發。
衛正張了張嘴,沒說話。
“只是一夕間都似老了很多。于是一時間盛傳謝家宅子裏有陰鬼,許多下人都不肯再留下來做事。”
“那你呢?”
艾烏神色內疚:“家中老母當時病重,回去給她送終,再回謝家時候,祖宅裏就留了三個人看宅子。說是舉家搬來武陽郡。我家中就一個老母,她不在,我便收拾東西來武陽郡尋。”
武陽郡一尋三個月,秋天來時,艾烏路過謝家的胭脂鋪子,無意間看見采辛。
“當時還不敢認,直把老朽吓了一跳,就裝模作樣到鋪子裏去買胭脂。”艾烏捋着胡須笑了笑,“我一個老頭,跑到鋪子裏買胭脂,也是把女客們都吓了一跳。”
衛正會意地略彎嘴角,給他倒滿酒。
艾烏眼睛眯成一條縫,像是遙見去年看到采辛的場景:“胭脂鋪子剛開張,張燈結彩,她穿得很是俏麗,從前沒見過她穿那樣豔的衣服,竟然說不出的好看。只是與我離開謝家時候有些不同。”
“哪裏不同?”
艾烏擡眼望着衛正,意味深長地說:“就是說不出哪裏不同。”
昨年秋,艾烏追到武陽郡,打算再給謝家當仆役,在胭脂鋪看到少東家未過門的妻子采辛,在武陽郡沒住兩天,就聽說謝家的當家是如何如何疼寵嬌妻,用胭脂鋪子做聘,妻子不願呆在深宅高院中,就讓她從商。
又聽說謝家的娘子好風情,一笑百媚生。
“少夫人從前,姿容不差,但沒有那股味道。”
衛正示意能意會他的意思,艾烏便繼續說下去:“胭脂鋪招工的時候,我就去了。結果少夫人不認識我,加上我這副樣子……”他聲音發顫地摸着自己起皺的臉皮,眼內滄桑,又道:“總歸我廚藝高超,少夫人又吃慣了我的手藝。她雖然記不得我這個人,卻認得我做的菜。”
窗外雨聲驟劇,衛正起身将窗戶推開一道縫,濕潤的夜風吹進來。
他無意間掃了眼對面,只見白傘在雨中仿若一道幽光。撐傘的人若有所覺,擡起頭來望了一眼。
客棧窗戶緊閉。
白傘沒入雨中。
衛正再開窗已看不見白傘蹤影,他坐下來,一條腿屈起踩在板凳上,好奇道:“老伯,聽這客棧裏的小二說,你們東家要娶新人了?”
艾烏登時色變,肅容道:“絕無此事,東家對少夫人一往情深。只是……那一窩子賊人……”艾烏的牙咬得格格作響。
衛正安靜地坐着,等他的後話。
“少夫人失憶的事,在武陽郡不是什麽秘密。每隔七日,她就會失去一部分記憶,只是每次記得的事,都不盡相同。小子,剛才你在窗邊看見了什麽?”
艾烏不是要他回答,自顧自嘲道:“是不是看見個白衣女子,撐着把白傘出門,傘上繪了雙青色蛱蝶。”
“看得不真切,好像是。這當中有什麽玄妙嗎?”
“她便是東家要娶的女人。”
“你剛不是說你們東家不打算娶新人……”
“要娶她的,并不是我的東家。”艾烏神目中飽含怨恨,手在桌上收緊成拳,他說:“現在的謝錦亭,根本不是我的東家。”
衛正張着嘴,酒忘了咽,從嘴角流到下巴,他咽了口口水,放下碗,忙不疊問:“什麽意思?”
艾烏的拳頭在桌上重重一擊,恨聲道:“這個謝錦亭,是假冒的,也不知用了什麽邪門歪道,讓少夫人認他做東家,還以為他就是……就是……”
衛正見他心口起伏不定,趕緊遞過去一碗酒,滿臉堆笑:“幹了這碗酒,咱還是好漢!”
“……”
艾烏端着酒碗,神色複雜難言,怒氣已在衛正的打岔裏消減下去。不一會兒,猛地擡手把酒喝幹,艾烏說:“不管怎麽樣,我定要查清,假冒東家的到底是誰。”
“可查到了什麽?”
艾烏失望地搖搖頭:“他待少夫人很好,生意上的事也極有頭腦,而且,他要娶的那個女人,對做胭脂很有一套,若不是她,胭脂鋪子生意也不會這麽好。”
衛正立刻想起樂問說的那句,有妖怪幫襯。
“怎麽說?”
“我也不清楚她是怎麽做的,但我拉回去的那些紅泥,都是給她,後面的工序聽說是秘方,不能讓人知道。下人們都傳,東家娶她是為了做胭脂的秘方。”
衛正想了想,問他:“那少夫人知道嗎?”
艾烏臉上又有點憤怒:“他們還不是欺少夫人不知事,她每七日就會失憶,冒牌貨說不必告訴她。”
後來衛正又問了些問題,卻已問不出新的東西來,聽他形容,謝錦亭是個很聰明的人,對待下人寬和,人生得好看,女的光沖着笑一笑,對方就酥了。男的……胭脂鋪子裏就艾烏一個男的,一來他年紀大,絕不可能勾引老板娘,二來他做的菜采辛愛吃。
從這點看謝錦亭還是很疼采辛。
衛正說完分析,就給樂問剝橘子吃。
樂問接過來沒意識到就吃了起來,半天才虛着眼看屋頂。
衛正循着他的目光什麽都沒看到,把果肉吞下去,問他:“你呢?打聽得怎麽樣?”
“去謝家胭脂鋪的一般是兩種人,一是有情郎的女子,二是有夫之婦。”
“這也叫打聽?你也打聽得太不費力了,女為悅己者容,當然要有對象才需要胭脂水粉。”
樂問閉口不言。
沒一會兒,衛正滿臉堆笑地把剔去白筋的橘肉放在盤中給樂問,嘿嘿讨好道:“小白毛,你就告訴我嘛!”
“……”
樂問緩了會兒不順的氣,才道:“這家鋪子裏的胭脂,一般七日就見成效,若是感情本就和諧的二人,會在七日裏如膠似漆,若是感情已經破裂……”
“那肯定沒戲了呗。”
“不,情郎會回心轉意。”
衛正擺擺手道:“不可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既然能回心轉意,那必定是沒有破裂。”
“有已經和離又再成親的夫妻為證。”樂問淡淡道。
“卧槽?”衛正怪叫道,“這麽神的胭脂,我得給師兄帶回去。”正把胭脂盒往公文包裏揣的手忽然頓住,衛正搖搖頭:“還是算了,前女友那麽多,都招回來,師兄一定會精盡人亡……”
樂問不理他念叨,閉着眼睛打坐。
衛正又吃了個橘子,問他:“那個謝錦亭,假的那個,也是妖嗎?”
“你不是有探妖器?”
“你不是看一眼就行?節約成本。”
樂問攤在膝上的手翻了一面,手指上的紅膏還沒洗淨,衛正嚼橘子的嘴停頓了會兒,才繼續動,上下打量樂問。他的頭發用一根簪挽着,長長的銀發披在身後,臉頰卻不同尋常地紅着。
他本是極白,這麽一看,姿色放在女人中也是上佳。
聽見吞咽口水的聲音,樂問奇怪地睜開眼。
“……下流!”
衛正捂着臉,樂問已拂袖而去,又是不開門直接穿過去。
衛正委屈地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口中,酸甜的果汁都有點澀:“食色,性也,我錯了?老子怎麽會錯,老子可是個男人!男人看美女有錯?”
“老子不是女人!”樂問憤怒地聲音傳來。
衛正剛一擡頭,就被拂塵的白毛轟了一臉。
拂塵懸在空中,對着他的臉孔憤怒地搗來搗去,直至衛正喘不過氣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它才消停了,也不化出人形,猛飛入被中沒了蹤影。
衛正大口喘息,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大叫兩聲,才翻過身來,砰一聲把門踹上,懷裏揣着他的傳音器和手機跑客棧院子裏去賞花賞月賞美女了。
這男人,當得實在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肥點,早上有點事耽擱了。
☆、謝家娘子(5)
無聊的“嘟”聲結束後,簡清吾睡意朦胧的聲音從耳麥中傳出:“師弟啊,現在是北京時間淩晨三點,有什麽事兒趕緊說,師兄我分分鐘百萬上下……”
衛正郁悶地蹲在客棧濕漉漉的院子裏拔草,拔得一手泥。
“上次讓你幫我查那個拂塵,你查到了沒?不是說一有消息就告訴我嗎?”
“那就是沒有消息。”
“……”
衛正一陣沉默,食中二指不自覺又做出抽煙的姿勢,把草莖拔起來捏在手指間,他眼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客棧廊下的燈光昏暗,照着雨水如同絲線自空中灑下。
衛正低頭,醞釀措辭。
“那只拂塵說他叫樂問,你聽說過嗎?”
耳麥裏有不穩定的電流滋滋聲,簡清吾似乎也在醞釀,半晌才道:“它不是我放進去的,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本來就在你的公文包裏。如果是這樣,它與你必定有什麽淵源。你可以套它的話,它害你了嗎?”
衛正搖搖頭:“沒有,一直在幫我的忙。”
“妖物普遍分成兩種,心思單純者,與深谙人性者。若是它心念純粹,很容易為人所用。它強大嗎?”
衛正“嗯”了聲,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耳麥裏傳出簡清吾吸煙的聲音,煙瘾犯起來的抓心撓肺感讓衛正忍不住痛苦道:“別吸煙!”
“為什麽?”簡清吾又吧唧了一口。
“……別吸了。”
聽出他聲音裏的崩潰,簡清吾了然一笑:“你也想抽?”
衛正沒答話。
“師兄替你抽了你那份。”
“滾!”
“去那邊幾天了,想不想回來?”
一晃眼已經四五天,簡清吾問起,衛正才發覺,他也不是很想回去,随口道:“回去幹嘛?賣保險?”
簡清吾長吸了一口,說:“可以來師兄這兒幫忙。什麽時候不想幹了,給師兄說一聲,怎麽也得弄你回來。”
“不是說完成不了任務回不去嗎?”
“逗你玩兒的,師兄怎麽能真的坑你。不過有風險,有我在,可以把風險降到最低。你就當出國旅行了吧,好好休息。”
衛正聽出簡清吾抽完一支煙,也不好再打擾下去,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心裏頭有點茫然。剛降臨這裏,從內心而言,他很想回去,畢竟人生地不熟,剛進武陽郡被人當怪物地看。衛正撩起道袍,健壯的肱二頭肌上有個青黑色的火焰印。
手指摸上去能感覺到像火燒一般的疼痛。
衛正微蹙眉,心事重重地站起身,道袍坐得一屁股濕涼。
樓上樂問從走廊回到內屋,衛正說的話被他觀微了去,同樣的,還有他胳膊上的印。衛正顯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樂問卻清楚。
衛正回屋時,樂問已化出人形在窗上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拳頭。他拳頭有點小,膚色白,透着稚嫩。
衛正盯着他看了會兒,替他掩好被子,就也去收拾睡下。
翌日清晨。
衛正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候天光大亮,他動了動酸痛的肩膀,爬起身視線被桌上的紙條吸引。
“傍晚即歸。”
字跡很是工整隽秀,衛正捏了捏脖子,推開窗朝街上張望。
前夜下雨,今日是個大晴天,對面胭脂鋪已開門,不少婦人少女伫立在門前張望,老板娘似乎忙不過來。不一會兒,兩個人影吸引了衛正的注意力,謝錦亭從裏面出來,采辛站在門口,替他整理好長褂,又仔細替他理好鬓發,謝錦亭生得是少有的漂亮,即便在男人看來也是,他捉着采辛的手,低頭輕輕碰了碰。
登時女客們交頭接耳。
采辛耳根微紅,說了兩句什麽,趕他出門。
謝錦亭同采辛很恩愛,無論是從前的謝錦亭,還是今日的謝錦亭。按照艾烏的說法,他們不是一個人。謝錦亭同采辛的丫鬟湯圓有一腿,在對面的雲來客棧開了間房很可能是為了同湯圓私會。但謝家下人都知道謝錦亭為了胭脂方子,要娶湯圓做小。那麽采辛知道不知道?如果她知道,這推論就不成立。
現在謝家的不是真的謝錦亭,那真的謝錦亭去了哪兒?
衛正叼着包子,坐在雲來客棧門口,一條腿蹬在石墩上,來了條黃狗,他就把包子分一半給那狗。
狗吃完,意猶未盡地舔舔他的手,兩只眼珠放光。
衛正起身又去買了個,都給了黃狗。
狗沒吃,叼着就走了,尾巴一甩一甩的。
從天亮到天黑,衛正一會兒坐在客棧門口,一會兒從二樓屋裏往對面看,謝錦亭出去之後就沒見回來。謝家胭脂鋪的生意從清早紅火到傍晚,天邊火燒,采辛站在門口,茫然地望着街道盡處。
直直的長街,沒有謝錦亭的身影。她明豔的臉孔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失落,店中出來兩個小丫鬟幫她關門,衛正注意到,沒有湯圓在內。
當天晚上衛正是被一陣激烈的犬吠驚醒的,樂問還沒回來。狗叫聲從樓下傳來,忽然低嗚了一聲,好像挨了打。
衛正摸了摸穿雲劍,就在床邊。
不一會兒,腳步聲自遠而近,停在門口。
卻久久無人推門。
衛正手心有點潮。樂問沒回來,他道行不深,真遇到妖怪恐怕只好硬拼。他心念電轉着師門書上看到的那些招式,敲門聲卻一直未響。
忽然一陣響動,是從窗戶傳來的,只見窗戶大開,他沒關窗戶。衛正恍惚地起身去關,窗外一片漆黑,漆黑裏忽然一道白影掠過。衛正趕緊砰一聲關上窗,心撲撲直跳。
提着穿雲劍,衛正不敢睡,點燈容易驚起來者注意,他就在黑暗裏提着穿雲劍坐着。額頭上冷汗直出,衛正尚且沒有實戰經驗,僵屍那次他只趕上了尾聲。很長一段時間,衛正閉上眼,就看見師妹被爆頭。
他呼吸急促了一陣。
半個時辰後,衛正心跳漸漸正常,仍然沒人進來。衛正開始懷疑是來古代第一次晚上一個人,疑神疑鬼,自嘲地笑笑,爬床上去了。
一股涼氣自衛正腳底澆注遍全身,他閉着眼,迷迷糊糊睡了會兒,卻手腳都冰冷睡不着。
忽然間如同玉石般冰涼的東西探入他的衣內,觸及到他的腹部,衛正猛一睜眼。
黑暗裏一雙綠眼睛含笑望着他,青絲随着女人翻身覆上衛正的身垂了他一臉。
衛正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是湯圓。
冰冷的手貼着衛正的腹部,上行至他的心口,手指在他左胸轉了兩圈,玩味地敲了敲他的胸口。
衛正頭皮緊繃,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手腳也被定住,除了眼睛能動。
湯圓呼出的氣有種說不出的香味,同謝家胭脂鋪裏的一樣。衛正鼓着眼看她,湯圓收回手,貼着自己的臉,垂眼問他:“道長慧眼,替奴家算一卦罷。”
話音剛落,衛正渾身一松。
那女子一閃身已坐在桌前,悠哉哉喝茶。
衛正匆忙坐起身,一背冷汗,警惕地坐在床上,盡量穩住聲音問她:“你要算什麽?”
湯圓輕浮地“嗯”了聲,思索片刻,望着屋外檐下的“福”字燈籠,緩慢地說:“就算算奴家的姻緣,看看奴家能不能如願以償成為謝家胭脂鋪的新老板娘。”
淡色的嘴唇勾起笑,比之采辛的豔麗,湯圓渾身都透着股冷淡疏離,唯獨一雙眼,盛滿像是夏天露水的光。望之令人心動,像是昆蟲鼓出來的眼睛。
衛正默不作聲坐到桌前,擺開八卦盤,隍城派中的卦法來之前簡清吾簡單交代過幾句,說的是:“你只要會擺卦,騙騙銀子是沒問題,混不下去的時候可以賺點食宿。”
衛正擺卦,湯圓就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衛正心裏緊張,卦錢擺錯了位置,手一抖,怒瞪湯圓:“姑娘自重。”
湯圓輕輕掩唇笑:“道長無須害怕,奴家不會傷你。”
若不是衛正親眼見過湯圓吸食人精氣,恐怕也不會相信一個素服純淨的女子,會是吸人精氣的女妖。
衛正心亂如麻,想着如何脫身,卦也蔔得心不在焉,手指撥弄銅錢,口中念念有詞。
湯圓似乎對卦象并不好奇,只是盯着衛正看,插嘴道:“道長生得這般風流意氣,何必要想不開當道士呢?若安心于紅塵,不知有多少女子會傾心。”
看臉的世界,到了這兒也一樣。衛正板着臉躲開湯圓撫過來的手指,一邊裝銅錢一邊裝模作樣道:“你問的問題,貧道現在可以答你。”
“奴家洗耳恭聽。”湯圓輕笑一聲。
“謝錦亭與采辛是青梅竹馬,情深已篤,不會辜負于她。你不如趁早死了心。”
笑意僵硬在湯圓唇邊,她兩道彎眉動了動,撫袖道:“道長恐怕算錯了,不如重算一卦?”
衛正已收拾好東西,沉聲謝客:“姑娘夜半來訪已是失禮,有什麽明日再來,貧道一日只開一次卦,下次請早。”
湯圓眼珠轉了轉,正要說話,目光戒備地掃向門口,竟似有點害怕,起身便從窗戶躍了出去。
縱身躍下的女子沒發出半點聲音,衛正趴到窗前什麽都沒看到。
這時候有東西摔在門上的沉重響聲傳來,衛正趕緊過去開門,重物倒在他腳上,一頭白發,衛正連拖帶抱把他弄到床上。
樂問緊閉着眼。
衛正如臨大敵地拍了拍他的臉,樂問毫無反應,衛正端來水給他灌下去,掐人中按太陽穴,要不幹脆人工呼吸。剛把樂問的身按着,嘴唇還沒碰到,樂問的眼忽然睜了開來。
衛正被吓得哇哇亂叫,摔倒在地。
樂問皺眉不悅道:“怎麽回事,剛才誰來過?”
“吸人精氣的女妖。”
樂問抽了抽鼻子,湊近衛正的脖子。
呼吸不輕不重打在他的頸窩裏,衛正只覺得心念電轉,莫名的情緒在心內鼓噪,尚未來得及反應,樂問已靠回床上,閉眼道:“還好沒被吸,不然我就親手結果了你。”
“……”
衛正伺候着老佛爺樂問,心頭憤憤不平,他才是主人好嗎!有這麽對主人的下人嗎!身為仆役的自覺呢?
替樂問擦幹淨手腳,衛正的目光定在他腳踝上,白得惹眼的皮膚上盤旋着紅色的繁複花紋,猶如咒文一般。
樂問淡淡掃了眼說:“封印。”
衛正替他擦腳,問他:“誰封的?封什麽用的?能解開嗎?”
樂問無所謂地命令道:“褲腳,替我理好,我要穿襪子。”而對于衛正的三個問題,他只有一個答案,便是不知道。
衛正氣鼓鼓地收拾好東西,一臉要發作又不敢的憋屈樣。半天蹦出來一句話:“今天你去哪兒了?”
“我以為你不關心這個。”
衛正被女妖之事弄得心神不寧,又不想說出來,樂問必定是一臉冷嘲地笑話他,他決定為了自己淺薄的自尊守口如瓶。
好在樂問沒多說什麽,只說:“去找真的謝錦亭了,先去找艾烏問謝錦亭當年去北方哪裏,在哪裏歇腳的,多打聽了幾個人,耽誤了時辰。”
衛正撇撇嘴,挪近一點,把樂問的腳放在自己腿上。
樂問局促道:“你幹嘛?”
衛正理所當然道:“跑了這麽多路肯定累,幫你揉揉。我手藝好得很,保管叫你揉了一次天天想。”
“……”
“我沒別的意思。”
衛正的手藝比樂問想的要好,捏着捏着他也不扭捏了,攤手,白光自掌心浮出,随之而出的還有一方印章。
白玉有點泛黃,刻着的字衛正不太認識。
樂問說:“這是謝錦亭的私印,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唯一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他怎麽了?”
“死了。”樂問沒什麽表情,把印章捏在手中,“纂書,刻的是他的名字。我跑了兩個地方,謝錦亭的屍體不在他第二次去的豐亭,而是在京城外兩百裏的燕山一座破廟後院裏。”
“謝錦亭趕考重病歸家,家中至親相繼去世,仆役也一個接一個生病,直至謝錦亭第二次離家之後才康複,且都像是一夕之間老了許多歲。”衛正喃喃道,看了眼樂問。
樂問把腿盤起,閉目道:“與鬼魅朝夕相伴,有所虧損理所應當。”
采辛紅潤光潔的面容在衛正腦中浮現,他問:“那謝家娘子怎麽沒事?”
樂問一愣,嘴唇緊抿,半晌才道:“明日我再去胭脂鋪,你再問你的師兄确認一下,你要收集的十顆內丹都是哪些。”他頓了頓,過了會兒才說:“剛才我在樓下碰到謝錦亭。”
衛正張着嘴表情很呆。
樂問板着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在樓下堂子裏吃東西,生得确實漂亮,精魅一般。”
“你看上他了?”
樂問避而不答,卷着被子就睡了。
衛正也敏銳地察覺到,樂問似乎累得很,神色疲憊不堪,且睡得很沉,直至第二日正午才起。
醒來時候樂問下床,腳一崴,衛正趕緊過來扶住,擔憂道:“你好像被人吸幹了精氣……”
被樂問一眼狠瞪,衛正識相地閉嘴。
樂問收拾妥當,盤腿坐在床邊,衛正把道袍洗了,出門曬好回來,只見個換了綠羅裙的女子背對着他,坐在鏡前梳妝。
青絲如瀑,滿背流光。
“怎麽了?”樂問挽發的手勢十分熟練,他的手心便如是一個藏寶庫,随手将青玉簪插入發間。起身轉過臉來,眉睫也都變得烏黑,他描畫長長的細眉,眼神疏淡地嘲道:“色胚。”
衛正沒出息地抹了把臉,喉頭上下滾動勉強咽下唾沫。
“下次你要變裝……能不能先說一聲。”
樂問以詢問的目光看他。
衛正頓覺自己又說錯了話。他就像個半點見識沒有的小道士,在個千年老妖怪跟前拙态百出。衛正撇撇嘴,盡量把眼挪向門邊。
樂問站在窗前窺看對門胭脂鋪,過會兒轉過頭來,對衛正說:“我下去一下,你就在這間屋裏等我。”
“需要我做什麽?”衛正興奮道。
樂問想了想:“坐在床上,像我平時打坐那樣,保持兩個時辰不動不說話。把你記得的師門心法都念一遍,雖然也不見得有益。”
“……那還念什麽?”
“打發時間。誰讓你幫不上忙。還有這個,貼在門窗上,女妖就不會進來了。”
樂問摸出來兩張黃色符紙,便不再多說,這次沒有穿門出去,把樓梯踏得噔噔作響,顯示着他內心的愉悅。
衛正拈着符紙,暗罵變裝癖,把符紙收進袖中。一刻鐘後,他下床提着穿雲劍,蹑手蹑腳推門而出。
又一刻鐘後,在胭脂鋪裏看到衛正的樂問忍不住有點惱羞成怒,趕在他發作以前,衛正大搖大擺走過去攬着他的肩頭。
這時樂問聽見衛正極低的聲音:“笑,快笑。”
樂問心裏面無表情,面上擠出絲幹巴巴的笑。
對于一進門就不曾有過一絲笑容的樂問,反倒十分合适了,采辛會意地看了眼他們,彎腰挑選胭脂,一邊同樂問說話:“前日道長來過,想必給姑娘買的胭脂,姑娘不太喜歡?”
樂問嗯了聲。
衛正大大咧咧往他身邊一坐,手還搭在樂問肩膀上,粗聲粗氣道:“我媳婦兒眼光高,不然怎麽挑上了我呢。”
采辛笑了笑,将一盒胭脂放在樂問眼前,示意她打開試試。
“我們鋪子裏,女客多,很少有男客上門。姑娘尋了個好郎君,不知二位是否武陽郡人,來日成親,不知道能不能讨一杯喜酒吃。”
“當然能。”
“不行。”
采辛一看他倆,不僅沒生氣,反而笑得更開,拿手帕沾了沾唇角。
“那便随緣分罷,姑娘看看,喜歡嗎?這種胭脂叫明月光,即使在晚上也能光彩照人,于無人處,只餘自己與心愛之人相對。它的妙處方顯現出來。白天看來與尋常胭脂無異。”
樂問随口道:“我看看。”伸出去的廣袖卻打翻了胭脂盒,他的手迅速扣住采辛的腕子,輕一觸碰,立刻松開,看上去就像去撿那只胭脂盒。
最後衛正給樂問買了一盒明月光,二人出店時,湯姑娘從外進去,沒看衛正半眼。
樂問一回到屋裏,就将門窗都關上,神色看上去很是不妙。
“老板娘怎麽了?”
樂問神情很複雜,他給自己倒了杯茶,猛一口灌下肚才回答衛正:“她有兩個月身孕。”
“這是好事啊!”
緊接着樂問又說:“這胎不會是人。那妖以自身之血在給她續命,否則等不到現在,她早就承受不住胎兒身上的……鬼氣……”
作者有話要說:
☆、謝家娘子(6)
這時候很适合來支煙,衛正這麽想着,食中二指忍不住相互摩挲。
“也就是說,假的謝錦亭是只……鬼?”
樂問心不在焉道:“可能是。如果是,這事你就不該管。”
衛正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來找內丹的,十顆內丹就算一顆一個月時間去找,也要近一年,實在不該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萬物生長自然有序,你師兄替你蔔算,與你相關的只有那十只妖怪。”
自然,除去與他相關的,別的就是狗拿耗子。衛正想了想說:“武陽郡這幾個月都沒發生什麽怪事,再看看罷,如果不是他,我們就先去下一個地方。”
衛正的想法很簡單,像寫試卷一樣,遇到難題就先做會做的。當天晚上他把話給簡清吾一說,簡清吾卻在那邊大笑起來:“大哥,這是不能繞道的。仙劍奇俠傳你總玩兒過吧,如果現在繞過武陽郡,就像讓你先去打看守巫後的水怪一樣,必死無疑。”
“但是我們沒發現有妖……”
“請鬼差問過了嗎?”
衛正在道法上遠沒有簡清吾會的多,請鬼差他會,只是很少用。唯一一次用是給個小學妹請鬼差帶她媽媽上來,她媽媽走的時候,學妹在川藏做支教,路上耽擱,連她媽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衛正“嗯”了聲,又問道:“如果請鬼差來,那人真的是鬼怎麽辦?”
簡清吾又在抽煙,半晌才回道:“我不認為是鬼,如果是鬼,大白天的還能到處跑,得多牛逼,而且,是的話,既然請了鬼差,也沒你什麽事兒了。”
如果是鬼,請上來的鬼差一定會去想辦法把鬼收回冥界,确實沒他事。衛正沉默了會兒,想問點家裏的事。
“嗯。我爸媽最近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了。”
“怎麽說?”
“問你什麽時候回去,最好年前能提前半個月回去,你爸給你找了份工作,去機場做地乘,在等消息。大概三月能上班,三月之前,希望你能結婚。”簡清吾笑道:“妹子都給你找好了,是個老師。”
衛正做了個掐煙頭的動作,假想自己剛滿意地吸完一支煙。他有點郁悶地說:“不然你替我去?不能耽誤人家妹子。”
“那不行,好歹我才是你師兄。你不怕我吃虧?”
“滾!”
摘下耳麥,衛正揉了揉耳蝸,自然而然擡頭去看樓上,屋裏的燈還亮着。他很少離開家這麽遠,工作也與父母同城,另外租的房子,回家只要個把小時。現在在異次元,卻一點也不想家。父親有母親的陪伴,他身邊誰也沒有。
那個瞬間,衛正想起的是樂問。
樂問幾乎是不由分說跟着他到現在,他們之間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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