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6 章 ☆、第一闕歌(2) (5)
大戰沒有爆發,我親愛的師弟,可以批準師兄回到車上了嗎?”簡清吾在公路欄杆上杵滅煙頭。
煙蒂在空中劃出道優美的抛物線,落進半人高的草叢中消沒了蹤影。
衛正收起耳麥,穿雲劍在他手頭裏震動了起來,嗡嗡作響。
客棧就在前面,衛正挂在身上的探妖器發出警報,紅燈幽光照着青石板,刺耳的報警聲讓衛正忍不住在心頭罵了句娘。
他朝前沒走兩步,被結界撞得頭暈腦脹,趕忙從公文包裏拿出符紙念咒消解。穿過結界的剎那,微光自衛正周身迸出,又散去,穿雲劍上一道金光閃爍,之後劍身黯然無光,像是一把沉鐵。
衛正沒察覺到不對,進了客棧門,大堂裏一個人沒有,連小二都不在,門卻大開着。
衛正朝門口看了眼,提着劍,放輕步伐上樓。樓上有間房開着門,正是謝錦亭每次來時住的那間。屋內徐徐飄出白煙,煙氣很香,袅袅成鳥爪之态,在空氣中抽出細絲。
“想請道長喝杯茶,故此不請自來,還請道長賞個臉。”
門內走出來個人,垂着頭手站在門邊。
白發長垂,發色與手部皮膚幾乎混雜成一色。衛正留意到,樂問的腳沒有沾地,雙足懸空兩寸,整個人都漂浮在空中。頭微垂着,肩膀也耷拉着。
衛正試探地叫了聲:“樂問?”
對方沒有回應。
衛正肅容,将穿雲劍握緊,走進那間屋內,門即刻在身後“砰”一聲關上。
衛正回頭看了眼,走過去,在桌邊坐下。謝錦亭勾了勾手指,樂問便飄着過去了。
心內已經震驚非常,衛正卻仍然面無表情,問謝錦亭:“下午才見過,謝老爺又找在下,所為何事?”
“來找你,自然是思念之。”
謝錦亭笑道,他的笑美得陰陽難辨,樂問坐在他的膝上,他摸了摸樂問的頭發,又摸摸他的眉睫,贊嘆道:“真美啊。”
衛正一身惡寒,強忍着把樂問拽回來扇兩耳光打醒問他在幹嘛的沖動,手指屈起,放在膝上,盡量放松。
“沒事貧道要回房休息了。”衛正木着臉起身。肩膀卻受到一股強力,迫使他坐下。衛正正要開口罵,就見謝錦亭解開了樂問的黑袍。
黑袍之下是素白的中衣,中衣之中又有亵衣,亵衣之下。衛正一想都是男的,也沒必要避諱,卻不料樂問的心口綁着束帶,雙臂及腰腹都有他在腳踝上看見過的咒文。
“住手。”衛正艱難起身,那股壓迫還在,見他能站起來,謝錦亭笑了笑,手也停了住。
他的手指碰了碰樂問的肩膀,樂問渾身白如冰雪,長睫微顫,卻沒醒過來。雙手松松握成拳,衛正忽然明白了點什麽。樂問是沒有性別的,可如今看來,他身體已發生變化,只是想掩藏起來。
剎那間衛正無比慶幸,樂問現在是無知無覺的。
皮膚裏的咒文如同血浸染的一般,觸及空氣便發紅,像燒紅的烙鐵般更加明顯。
謝錦亭的手指碰及樂問的手臂,他的手垂着任由人擺弄,只是面部有些抽搐,似乎會痛。
牽扯衛正的力量被繃斷,穿雲劍在空中一揮,架上謝錦亭的脖頸,謝錦亭卻絲毫不懼,擡眼看衛正:“他是你的同伴?”
“關你屁事。”
“這種咒術很邪門,既然你一身淩然正氣,怎麽能與妖孽為伍。不如就給我算了。”謝錦亭握着樂問的兩只手臂,如同操縱傀儡般擡起他的雙臂擺弄妩媚撩人的姿态。
衛正舉劍的手一頓,想從謝錦亭這兒套點話出來,于是問:“你知道他中的什麽咒?有辦法解?”
謝錦亭卻挪開目光,癡醉地貪看樂問身上的咒文,嘆道:“真是美,我解不了,為什麽要解,何況,你若是問他自己,他恐怕也不願意解。”
看衛正一臉的不明白,謝錦亭一松手,懷裏的人就滑到地上,衛正趕緊上前,拉起衣服把樂問裹住,正窸窸窣窣給他穿衣時,手在衣服堆裏被握了下。衛正一愣。
樂問緊閉着眼,似乎毫無知覺。
衛正心裏有了底氣,替他簡單收拾整齊黑袍,扶他在旁邊的椅中坐下,就開始了同謝錦亭的談判。
謝錦亭想要衛正把樂問留給他,作為他的助力,他說:“你道行太淺,成不了什麽事,你們又沒有定下血盟,他還不能算認你為主。哦,還有這個東西。”他手上拿着的是樂問從燕山那個真的謝錦亭身上摸回來的私印,謝錦亭轉動私印,低頭對坐在凳子上僵直背脊的衛正說:“這是我的,就不留給你了。反正死人也用不上這個,道長說是不是?”
謝錦亭一語雙關,動了要殺衛正的念頭。
衛正也不是傻的,分神看了眼,門已緊閉,只能硬拼,打不過跑,說得輕巧,也要跑得掉。
謝錦亭身後倒是有扇洞開的窗戶,他目光剛朝那邊看,謝錦亭就叫了個名字——
“湯圓。”
白衣的女妖撐着傘自窗外升起。
衛正吓得差點叫出聲來,簡直是長發女鬼,一身素服,一盞白色傘面。
白傘映襯得湯圓的臉慘白,眼睛底下來兩道血杠就更像冤死的女鬼了。衛正一邊想一邊在公文包裏掏東西,謝錦亭注意到他的動作,但不以為意,一只手擡起,手中浮現出一柄簫。
衛正警惕地看着他,高聲道:“你就是寺廟裏天天去找謝錦亭的少年人。”
謝錦亭眉毛動了動,沒有否認,滿背的青絲在無風的室內飛揚起來,猶如要殺人的利器。
白傘底下的女妖臉沖衛正抛了個媚眼。
切斷和簡清吾的通訊後,衛正對怎麽對付這只樹妖毫無概念,手忍不住發顫,他用左手捏住右手,摸到塊石頭,手指迅速貼在石頭上,石頭的形狀在心裏描摹出,是個不規則的幾何體,百鳥朝鳳之聲在他腦海裏隐約擴散開。
衛正摳着那塊石頭,伺機行動。
“你要是能算出我的名字,還能饒你一命。既然你算不出,總歸是無用之人,活着也是浪費。”謝錦亭眉心浮現出一朵梨花,映襯得他的臉妖異美豔,他将簫放到唇邊,閉起眼。
簫聲發出的前一秒,一道金光閃過,玄鳥石自衛正手中脫出,飛擲向謝錦亭,女妖尖叫一聲自窗口撲入,衛正一個閃身滾到桌子下面,抱頭滾到桌子另一側,頂着個凳子在屋內瞎撞。
忽然間頭部劇痛,衛正起了一半的身又被迫匍匐在地,他聽見個聲音,是樂問,忍不住驚喜大叫起來:“你終于醒了!趕緊打死他!”
樂問理都沒理他,黑色袍袖揮動,白發驟然三千丈,猶如利鞭猛擊向剛被玄鳥石砸得昏頭轉向的謝錦亭。謝錦亭禦起結界,仍有三成白發紮入界中,纏住謝錦亭的手,長簫追敵。
一縷白發在謝錦亭的心口停了停,仿佛觸手般敲了敲,謝錦亭手腳都被白發綁縛動彈不得。
樂問冷冷看他道:“不在燕山好好修行,枉費你千年修行,值得嗎?”
謝錦亭嘴角有血滴落,血沫伴着咳嗽噴出,他落寞地笑了笑:“一千年又怎麽樣,你還不是。”
“我和你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至少我還是很愛惜自己的妖身,不會對自己下咒……”白發紮入謝錦亭心口,不過寸許,謝錦亭便疼得“唔”一聲,大口吸氣,正要說話,疼痛驟然加劇,白發還在向內紮入。
謝錦亭慘然一笑,血沿着下巴滴落,他說:“你也……只不過是……妖罷了……咳咳……你身上有……萬堕咒法……永遠也修不了仙……死後,地府也不會收……怎麽會有人,像你這麽恨自己……”
謝錦亭慘叫了聲,白發從他的背心突出,血肉粘在白發上,樂問面無表情。
白發收回的剎那,血霧噴湧而出,謝錦亭的結界随着他妖力的消散而隐去。窗外傳來更鼓之聲,已經是四更天了。
女妖湯圓被衛正用乾坤鼎坐在屁股下面,她在裏面到處沖撞,乾坤鼎不斷發出嗡嗡之聲。
樂問的頭發恢複到正常長度,謝錦亭滑坐在血泊中,虛弱地擡手撿起地上的長簫,愛憐地反複撫摸,手指的血将簫也打濕。
街上傳來隐約的喊聲,叫着謝錦亭的名字:“錦亭,錦亭?”
衛正剛起身,底下的乾坤鼎就彈跳了下,吓得他趕緊一屁股又坐上去。
樂問走到窗前,沉默了會兒才說:“是謝錦亭的娘子。”
謝錦亭一手捂着傷口,趴到窗前,一把将樂問推開,血印子留在黑袍上,什麽都看不出。
謝家娘子只在亵衣外披了兩件長袍,滿面焦急,提着盞光芒昏暗的燈籠,在青石板路上趿着鞋跌跌撞撞地走動,輕聲喊:“錦亭你在嗎?錦亭……你怎麽又不在了……錦亭,你在哪兒?”
她停在胭脂鋪門口,疑惑地看了會兒緊閉的店門,在身上摸了摸,似乎沒帶鑰匙。
采辛擡頭的剎那,謝錦亭身一矮,立刻躲到窗下,樂問伫立在旁,看着他的手腳逐漸變得透明,問他:“你有什麽話,要我帶給她嗎?”
謝錦亭恍惚地搖頭,從地上撿起那柄簫,帶血的手緊緊握着。
他似乎想起很久之前,在寺院裏遇到的謝錦亭,“謝錦亭這個人,長得并不好看,他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采辛。我遇見他時,他病得快要死了,更是形銷骨立,跟素來所見野鬼沒什麽不同。面黃肌瘦,雙腮下陷,若是采辛見他那個樣子,也會吓一跳吧。”謝錦亭蒼白地笑了笑,手指撫過簫上的孔,低聲念叨:“我只想要一個名字,他不是我害死的。他有個願望,我只是幫他完成遺願,也許,人的痨病真是會傳給旁人的,我吃了他的心,便注定有一死。”
“這叫不是你害死的?”吃了心都不叫,衛正真想不出什麽叫做害死別人了。
“他那時,病得很重,就算不吃了他的心,他也會死。只是早晚而已。”
“人皆百年,照你這麽說,都吃了算了。”
謝錦亭沒再同衛正争辯,只是把簫湊在唇邊,依依不舍地想吹,也已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放棄地将手垂下,擡頭哀求地望着樂問:“拜托你一件事……”
樂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知道他要托付後世,不耐煩地擺手拒絕。
看謝錦亭一臉黯然,衛正全身重量壓在乾坤鼎上,能趕到那女妖一直在裏面蹦,他的屁股都能感覺到乾坤鼎的不安分。衛正兩條腿叉開,屋內很安靜,他一條腿翹起,讓謝錦亭先說什麽事,不一定幫他辦。
謝錦亭張嘴吐出來一顆圓滾滾亮閃閃的東西,衛正眼光興奮地一閃,卻沒搭腔。
謝錦亭說:“采辛還懷着孩子,我身上……有謝錦亭的一魄……帶了鬼氣給她……她身體受不住,你們讓她服下這個……或可保命……”
見衛正拿出個匣子去接,那匣子還有充足的空間,樂問冷冷看着。
失去內丹的妖很快就沒了聲息,謝錦亭的實體融化在空氣裏,血氣也都淡去,什麽都沒留下。
謝家宅院裏的梨樹一夜之間枯敗,綠葉白花通通敗落,滿院子都是枯葉,衛正走到後院時候,肩膀上停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蝴蝶的觸須上還有亮晶晶的光芒。
道士站在樹下不知在想什麽,懷中一柄拂塵。
沒等多久,謝家大宅的女主人回來了,采辛站在門前一愣,抱歉地迎上來:“道長久等了,實在鋪子裏太忙,不知忽然到訪所為何事?”
衛正擡頭看了看梨樹,笑道:“貧道要離開武陽郡了,特來辭行。七日前聽老板娘提過想算一卦,特意登門。”
衛正裝模作樣地擺卦,用的不是卦盤,而是從黃銅鑄成的烏龜腹中倒出銅錢來,他一邊數,一邊看采辛臉色,忽道:“老板娘昨夜睡得不好,氣色很差啊。”
采辛支着頭,靠在案上,秀氣的眉間浮現困惑:“昨晚也不知是怎麽了,今晨醒來,我是在自家胭脂鋪門口睡去的,卻怎麽也想不起怎麽跑那兒去的。”說完她又釋懷地笑笑:“不過夫君離家後,常會記不清事情,也不足為怪了。”
“請大夫看過嗎?”
“看過了,說是心病。”
衛正撿起銅錢,對采辛道:“你丈夫回來過了,三月前,你記得嗎?”
采辛大為驚惶,“怎可能,我沒見到他……莫非他過府不入……”
衛正擺擺手:“你只是忘記了。”
“那他現在何處?”采辛猛然起身,舉目四盼,院子裏,屋子裏,都沒有謝錦亭的身影。
“他出去采買了,昨日剛走,你一點都想不起了嗎?”
采辛支着頭:“什麽……都不記得……可我為什麽能記得別的人和事……”
“興許是他對你至為重要,他離開會讓你太難受,所以忘記。不過有個好消息。”衛正的笑容讓人覺得渾身溫暖,他還特地刮了胡子,笑起來充滿陽剛之氣,“你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來年夏末,會生個大胖小子。”
采辛呆呆地撫摸着尚無動靜的腹部,立刻去吩咐人請大夫過來了,又取來兩吊錢想給衛正作為酬勞,堂裏已經一個人都沒了。
老仆艾烏自門外匆促跑進來,問她晚飯擺在卧房還是廳裏。采辛想着她是一個人在偌大的謝宅用膳,疲憊地起身,吩咐他在卧房裏擺。老仆是是地答着,扶着她出門,采辛看了眼枯木,手搭在樹幹上,低聲問:“怎麽就枯了……”
“今晨忽然如此,府上都不知怎麽回事,夫人當心點,地滑。明兒個找人來把這樹鏟了去罷。”
枯木,老院。
采辛視線逡巡一轉,搖搖頭說:“不必了,就留着,院子裏再種點什麽,太荒涼了。”
“是。”
那年燕山禪院,病入膏肓的謝錦亭趴在席上求千年的木精能吃了自己的心,作為交換,求他照料老家的妻。
木精将他的胸膛剖開,取心而食。
他最愛聽病痨鬼的妻,在耳畔輕輕喊他“錦亭”。
木精沒有名姓,後來他叫謝錦亭。
作者有話要說:
☆、夢魇(1)
天陰。
簡清吾說和汝莊在武陽郡以東,東行兩百裏可到。但從武陽郡出來,衛正禦劍時就傻了,穿雲劍在空中抖顫兩下,把衛正摔了個馬趴,随便怎麽踢都飛不起來,劍身玄黑,劍刃遲鈍,像沒開鋒一樣。
衛正在空中抖開拂塵,好吧,什麽都沒發生。
他收手,白毛沒精打采地搭在他臂彎裏,衛正摸了摸白毛,摸着軟軟的,他把毛圈在脖子上當圍巾。翻開公文包清點東西。
穿雲劍日常使用,時速可達一百二十公裏,坐動車的平均速度也就差不多這樣。但是現在不能用。衛正随手把穿雲劍丢到一邊。
深藍色像裝了整個海洋在其中的是天冥珠,可回血。
天冥珠被甩出去,又被撿回來,雖然這次沒派上用場,但衛正帶來的法寶少得可憐,這幾件是名符其實的一個都不能少。
乾坤鼎用來煉丹,也可暫作拘拿之用,遠遠比不上可以驅使妖怪聽令的拘妖鈴。衛正覺得,拘妖鈴可能被見錢眼開的簡清吾放在詭屋賣了,賣了就算了,還沒分錢給他。
腹诽完畢,玄鳥石被衛正拿在手裏掂了掂,輕拿輕放,畢竟是功臣,沒有玄鳥石這次就已經game over了。
輪迴杖可驅馳死魂,也是小師妹的法器,不過現在歸他了。衛正摸了摸上面的蛇頭,輪迴杖是小師妹最唾棄的法寶,去她家清理遺物時,這玩意兒都沾滿了灰。衛正的師妹說,無論活人死人,皆有靈,如果有靈,就必然不希望被人驅使,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
雷霆羲和卷他沒用過,衛正把它展開,琢磨可不可以當飛毯用,那羲和卷上畫的是山水,也有村莊城鎮,鎮上人在日常活動,畫裏的人能動,衛正戳了戳某個幞頭儒士袍的小人,小人摸着屁股一臉莫名其妙。
戳一下都有反應,衛正把它從地上撿起來,如果踩在上面飛上天,估計這裏面的小人要集體反抗,把他從天上摔下來就不好了。
衛正想了想,把東西一股腦收進包裏。點了點銀子,林林總總花了近百兩銀子,現在還剩四張一百的銀票,幾錠碎銀子。衛正又返回武陽郡,雇上一輛馬車,揣着指南針,獨自趕車朝着東邊去了,一邊打開手機,手機雖然格式化了,還有一首試聽用的歌《Arriety’s Song》,衛正聽不懂歌詞,但歌曲将他帶回到當初窩在寝室裏抱着薯片死宅看宮崎駿的時光。
那時候真好啊。
早上起來上課,不想去就不去,想去了就趿雙拖鞋,買兩串關東煮。宿舍外面就是商業街,關東煮、壽司、沙縣小吃、肥腸粉、肉夾馍,想吃什麽買什麽,叼着木簽去教學樓,到教室剛好能吃完。上課上得困了趴在桌子上就睡,要不盯着第一排的學霸發會兒呆,回宿舍還有哥們兒能下樓幫買飯,吃完晚飯又是撸兩局英雄聯盟吆五喝六看大片兒的節奏。
畢業之後,衛正有大半年半本書都沒看過,更不要說打游戲。
電影還是簡清吾拖着才有機會去,幾十塊錢一張票,他寧願多吃幾斤五花肉。
拂塵随着馬車颠簸,在衛正的道袍襟口跳來跳去,衛正被撓得癢,把它拿出來放在旁邊,前方天空黑暗。
衛正估計要下雨。
結果沒跑多遠,果然就大雨,回頭是晴空萬裏,繼續往東走是瓢潑大雨,衛正低頭看看反正渾身都濕了,幹脆也不掉頭,反而更快地趕車往前跑。
只是沒想到,大雨竟然籠罩了幾十裏地,他跑來跑去不僅沒跑出雨帶,還跑進山坳坳裏了。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衛正渾身濕透,連內褲都濕了。他就這一條貼身的內褲,脫下來得穿古人的亵褲,光屁股了。
拂塵躺在馬車木板上,板子濕了,拂塵沒濕,摸上去還是又幹又軟,在寒夜裏格外溫暖。衛正把它圍在脖子上,在能見度方圓兩米的山坳裏抹黑慢行了兩裏路,終于看見前方有微光。
有座小屋,屋裏亮着燈。
衛正特別高興,忍不住樂道:“終于有地方落腳了,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樂問發完大招,肯定要睡覺的,雖然現在是柄拂塵,衛正還是覺得它一定聽得到。當然,拂塵沒有理他。
衛正把馬車丢在門口,前去敲門。
裏頭很快有腳步聲出來,開門的男人披着蓑衣,頭戴鬥笠,十分疑惑地看了看衛正,和他脖子上的一圈毛,低聲問:“道長找誰?”
衛正笑道:“找你的。”
“我?”
那人一看就有點呆,不知所謂地指點自己的鼻子。
衛正說:“下大雨了,想借宿一晚,”見男人有點猶豫,衛正又道:“放心,不白睡你,給銀子的。一晚上三兩銀子行嗎?給個遮風避雨的地兒就行,明天一早就走。”
那人腼腆地笑了,去牽衛正的馬車,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泥濘,把馬引到後門去,“沒有馬廄,将就拴在院子裏,我先把車下了啊。”
衛正“嗯”了聲,心想正好,反正他也不會卸車。
他找的馬車就是個很簡單的板車,拉稻草用的,衛正舍不得花錢,再說就他一個人,弄那些個奢華用品沒用。
“你一個人住啊?沒打擾到你睡覺吧?”
“啊,一個人住,家裏親戚都住在鎮上的,這裏是個小村莊,偏僻得很,村裏統共才十口人。”那男人表情和神态都很斯文,步子也小,很費力才爬上臺階,又上上下下幫衛正卸車,衛正看着偶爾也搭把手取下來木板。
“你叫什麽名字?”
“單喜。”
鬥笠下露出張清癯的臉,長相生得平凡,唯獨有點讀書人的氣質,衛正說不出來。大概就是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進了屋之後,衛正環視了下,屋裏布置得很簡陋,左右兩道簾子,其中一道就是個破紗,裏面放的木床看得一清二楚。衛正微不可見地抽了抽鼻子,他摸着自己的鼻子,單喜燒了鍋水,衛正注意到,他只有一只湯鍋,估計燒水煮飯都用這個,還好,炒鍋有。比衛正剛從學校搬出去還過得儉樸。
“道長是何方高人,突然降臨,我這兒也沒什麽好款待的……”單喜摘了鬥笠和蓑衣,把蓑衣搭在門口椅背上風幹,屋檐很深,雨進不來。
脫了蓑衣的單喜顯得更瘦,但人是高高長長的,臉色雖然蒼白,估計也就是營養不良,不像病容。
粗陶碗裏放了兩片青青的茶葉,泡出來的茶湯幾近透明,聊勝于無。
衛正倒不介意,喝了口,知道這已經是單喜家裏唯一的一點好物,倒還有點感動。
茶水有點燙,衛正猛喝兩口,身上暖和起來。
“武陽郡過來的,不是什麽高人,你別太顧着我,忙你的去。”衛正說。
單喜反而坐下了,離衛正很近,呆呆看了會兒衛正。
衛正覺得這人有點呆,又擡頭看了看,正中的書案兩側有幾個簡陋的木架子,堆着很多書,怕是個十年寒窗的讀書人,讀書讀得有點呆。
“白天睡多了,這會兒不太睡得着,不怕道長見笑,直睡到方才我才起來。”
衛正挑眉,詫道:“讀書人不都辛苦得很,懸梁刺股的,你竟白天睡覺,小心挨夫子罵。”
單喜撓頭嘿嘿笑兩聲,“進京趕考回來,也沒什麽夫子罵我了。”
看這樣子是落第了,不過能通過鄉試,再次也是個舉人了,古代人念書含金量高,衛正一口口喝茶,盯着門口蓑衣不說話。
單喜直盯着他喝茶,衛正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茶喝光了不等他開口,單喜就拿過去又倒上一碗。
衛正這次不急着喝,端着暖手,動了動肩膀,皺着眉。身上濕得難受,單喜只看他一眼,就說:“如蒙不棄,就先穿我的舊衣服……道長以為如何?”
當然是好。
衛正就這一套道袍,只有到了和汝莊再買。
沒一會兒,衛正換過單喜的衣服,有點短了,手腕腳腕露在外面,單喜不好意思地低着頭:“道長生得高大,衣服短了些……”
“沒事沒事。”喝別人的,穿別人的,哪兒還好意思挑剔。
衛正也困得很了,打了個哈欠。那單喜尤其會察言觀色,見他這副模樣,趕緊又去鋪床,把炕燒得火熱,鋪了厚厚的褥子。衛正沒想到,單喜一個單身男人,收拾起來動作利索,像個女人似的細致周到,要換了他就随便在床上躺了。
縮在被窩裏沒多久,衛正就覺得被窩溫暖得很。
挂在中間當隔簾的薄紗被風一吹就飄起來,淡淡的顏色就像是沒有顏色,單喜沒關屋門,外面院子有籬笆圍着,住在這種荒郊野地裏,想來也不用閉戶。衛正就從被子裏探出個腦袋,翻來翻去地在熱炕上烙烙餅,突然他坐起來,一拍腦門兒。
為什麽睡不着,都是因為他的床伴不在!
衛正蹑手蹑腳地下床,不想吵醒另一道簾子隔着的單喜,拂塵就擺在桌上,衛正摸到把柄,正要收過來。
聽見點怪聲——
“唔……嗯……嗯哼……小姐……”
衛正聽得很模糊,想着大概那單喜做春夢了,只是住一晚,也管不得那麽多閑事。
衛正把拂塵勾在小指上,趕緊地回到床上,熱氣将他裹住,他抱着拂塵,安心踏實多了。
把白毛圈在脖子上,衛正迷迷糊糊起來,被子也往下扯到胸口,炕燒得很熱,沒一會兒衛正就睡着了。
第二天衛正是在雨聲裏醒來的,大雨沒完沒了地下,他把白毛圈在脖子上坐在門口喝稀飯。夾一筷子鹹菜,鹹菜爽脆夠味,衛正吃得津津有味。
單喜慢條斯理地吃,筷子碰在裝鹹菜的碟子裏,他的頭猛朝下點,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收回筷子呼哧呼哧喝稀飯。
“昨晚沒睡好?”衛正問。
單喜看着很疲憊,昨晚光線暗,衛正這會兒才看清,他帶着很重的黑眼圈,瘦得有點縱欲過度的相。又想起昨晚上單喜發出的聲音,衛正壞笑着問:“昨晚夢見什麽了?”
單喜臉騰地就紅了,不自在道:“不……不記得……誰能記得夢裏發生什麽呢……”
“如果夢發生的時間,接近你醒來的時候,就會記得。而且醒來會疲憊不堪,覺得好像做了一整晚的夢。”衛正喝完一碗,示意單喜再盛一碗,畢竟要趕路,他也不跟單喜客氣,而且要給銀子的。
“夢就只是夢。”單喜悶頭吃飯,沒再打瞌睡。
衛正聽出他話裏的堅持,聳了聳肩沒說話。他心煩的是漫天大雨,天色雖然只能算陰暗,沒有黑雲壓城,但外頭連天雨幕,也不好趕路。
單喜收拾碗筷時,摸了摸衛正搭在椅子上晾幹的衣服,為難道:“道長的衣服還是濕的……”
衛正想了想:“你這身衣服多少錢,給你四兩銀子,帶昨天的吃住,成嗎?”
單喜面色有點猶豫。
衛正一想,可能這書生就兩套換洗,自己身上就是一套。往椅子裏一坐,和單喜打商量:“要不然再住一天,房錢照給?”
單喜臉上浮現出喜色,顯然十分滿意。
他滿意,衛正也就滿意了。他不喜歡與人為難。飯吃完了,古人要喝茶,單喜是個讀書人,喝不上好茶,粗茶還是有一杯。衛正坐在屋檐下,把袖子撩起,露出健碩的兩臂,他把穿雲劍拿起來。劍身完好,但穿雲劍劍刃上有雲紋,呈金色,發力時,将法力注入其中,可以攻擊力加倍。
衛正試着催動兩下,穿雲劍還是通體烏黑。
衛正朝它吹了兩口氣,小聲說:“喂老兄,給點面子,我就确認一下你還活着。”
劍靈一說衛正聽過,他一直覺得劍是有靈的,但穿雲劍還是毫無動靜,衛正在那兒鼓搗了半天,穿雲劍仍然是坨廢鐵。他無可奈何地把劍摔在地上,回頭去想要杯茶,只見單喜已經在椅子裏睡着了。
睡着時候的單喜頭一點一點,面上浮現潮紅。
衛正歪着頭打量他,對方睡得很熟,也沒發覺。
單喜忽然擡起手,做了個推拒的動作,口中還喃喃低語——
“別,小姐別再過來……”
然後又是一陣“嗯嗯啊啊”,身體不自然地扭曲痙攣,面部表情一忽兒享受一忽兒難受,衛正歪得脖子都疼了,大聲“嗯哼”。
單喜睜開迷茫的雙眼,看清衛正的剎那,渾身一陣顫抖,滿面通紅地站起來,額上汗水亮晶晶的。
“對不起道長……我剛才好像……睡着了……最近讀書太累……”
衛正擺擺手表示不在意,“你這屋裏東西我能動嗎?茶葉在那邊格子上對吧,我自己來,你困了就去床上睡,仔細感冒,天有點冷。”
單喜表情片刻空白,然後答應好,就去床上躺着了。
衛正泡茶時候随手翻了翻單喜擺在桌上的書,本以為是四書五經之類的,沒想到卻是一本怪談,不入流的妖怪志,封皮沒有作者也沒有題目。
衛正眉毛動了動,心頭好笑。
他端着茶,重新又坐在屋檐下。
天地被連綿大雨連成一片,遠處不高的山上白霧缭繞,頗有點仙氣。半山腰的塔尖若隐若現,衛正覺得粗茶也因為所見而有了點茶味。
他低頭在拂塵上蹭了蹭下巴,低聲問:“你該不是,再也不想見我了吧?”
其實衛正覺得,有點秘密沒什麽,不做那什麽血盟也沒事,但木精消失前說的話令他很是在意,萬堕咒文是什麽,聽他的意思,可能會自傷。樂問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而且,他好像已經不是他,而是她了,這也很重要。
那她喜歡的又是什麽人,他既然是她的主人了,就該幫她的忙,像她幫他一樣。衛正早就迫不及待想和樂問好好說幾句話了,可惜他只要以拂塵姿态出現,就像是挂了四個大字“今日休息”一樣。衛正也沒辦法。
只能等。
作者有話要說:
☆、夢魇(2)
上午的時光一晃就過,衛正修了一上午的法器,一無所獲。聽見單喜喊吃飯,應了聲,把乾坤鼎拿出來,上面貼着符紙,有一層透明的光膜。
蝴蝶在裏面撲扇翅膀,見衛正看它,便飛到鼎沿上來,昆蟲的眼睛巴巴盯着衛正。
衛正撇撇嘴,也是無聊。幹脆把蝴蝶放出來。
單喜端着醬菜出來,見桌邊平白添了個女子,吓得差點把家裏唯二的飯碗摔在地上。他拘謹地後退一步,手指把碗摳得很緊。
湯圓擡手對他打了個招呼,笑着抛個媚眼,“書生,奴家姓湯,昨天路遇大雨,我身子不适,就在前一個鎮子上休息,剛趕來。這位道長是家兄,多謝你照顧家兄了。”
身為家兄的衛正沒有辯駁,單喜回過神,把碗放在兩位客人面前。
湯圓又把碗推回去,“奴家在路上吃過了,客随主便,你們該吃吃,就不要客氣了。”
單喜坐下來,讪讪道:“不知道姑娘要來……不然多做兩個菜……”
衛正動嘴巴嚼着醬菜,一邊扒飯一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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