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9 章 ☆、第一闕歌(2) (8)

回來後,便有點不對勁。”

“他的夢再不是落第又或是家中瑣碎之事,從這座宅子出現,我便心生警惕,有一日,他在夢中,繪了一幅丹青。”

沃兒站起身,從牆上取下來一幅畫,與她現在的模樣相似□□分。衛正一邊在心裏贊嘆單喜畫工了得,一邊可惜道:“你本來不是這副模樣罷?未必會比林姑娘差,為何不以你的本來面目去與單喜相會呢?也許他會對你漸漸生情。”

沃兒苦笑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臉:“要不是那幅丹青,我根本不知以何面目去見他。我是因夢而生的精魅,自一開初,我便能看見他的夢,以他的夢為食物,但也只能看見他的夢。興許是因為,他自始便相信精怪的存在,現在能造這個夢,應該是道長也相信的緣故。但我只見過林姑娘,也只能以她的形态出現,起初我只想在夢中稍微安慰他。可後來……”

“他人很好,自小就善良溫和,家中父母早逝也并未因此堕落,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也肯念書。”

“他笑起來很好看的,嘴邊有一點酒窩,只有一個,在右邊。”

“他對我也好……”沃兒低着頭,聲音很低:“我知道他喜歡的不是我,但只要讓我陪着他。道長,您一定有法子是嗎?不能讓我做一個人,哪怕當妖怪也行,只要讓我離開夢境,能陪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再呆在夢裏,讓我做什麽都行。”沃兒一臉殷切,生就一張楚楚可憐的臉,衛正的心剎那就軟了。

他有點無奈地喝了口茶:“可我不會……”

沃兒嘴唇動了動,手指絞着衣服,“我知道強人所難,但實在沒有辦法,他現在在床頭貼了符紙,不讓我入夢。道長,您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沃兒呆呆坐在凳上,手指劃過那幅丹青,丹青裏瞬時金光迸射,畫上多了個人。是單喜,他一手執着扇,穿一身簇新的文士袍,意氣風流地同畫中的林姑娘在說些什麽。

衛正聽見沃兒失魂落魄的聲音:“這夢裏,我想要什麽,做什麽,無所不能。可對我所愛,我卻束手無策,既然如此,又為何要讓我成精?道長,我在人間走一遭,遇見誰,不該都是有命數的嗎?難道我的命數,就僅僅是見見他?”

衛正覺得沃兒可憐,卻又沒什麽辦法,他想了半天,只得将拂塵拿在手上,一手撫摸它,幻想自己在擦阿拉丁神燈:“喂,你也該出來了吧?看着我們幹瞪眼,好玩兒麽?”

沃兒一驚,又是一喜,“道長果真有法子?”她睜圓了眼想看衛正的法寶。

拂塵化作人形,樂問剛一現身,沃兒急忙朝後退去,凳子被她踹翻在地,沃兒驚懼地望着他,下意識就想往桌子下面鑽。

“怕我就吃了你。”

被樂問一威脅,沃兒扶着桌面,不敢動了。

看了看衛正,又看看樂問,“哇”一聲哭了出來:“你們……道長……你怎麽和妖怪在一起……我怕……”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啊姑娘!衛正忍不住腹诽,安撫地拉着樂問在自己身邊坐下,還拍了拍樂問的頭:“你看,他很溫順很安全,不會吃你的。”

沃兒抽抽搭搭地在離他們兩個最遠的椅子坐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夢魇(6)

樂問坐着喝茶,目不轉睛地打量沃兒,沃兒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恨不得把自己全縮到椅子裏去。

那可是只千年老妖!

“怎麽樣?有法子嗎?”

樂問翻了翻眼皮,不耐煩道:“那個書生,喜歡的不是你。就算你從夢中出去,他也不會同你成親,倒不如定下心來好好修行,你生為精魅而非人,就是與他無緣。”

“與他無緣又為什麽會遇到他……我們在夢裏……也曾有許多濃情蜜意的日子……”沃兒不死心道,“只要能幫我出去,大仙想要什麽都行。”

樂問嘲道:“你能有什麽我們想要的東西?”

沃兒沉默了,衛正嘻嘻哈哈地出來打圓場:“舉手之勞,你就幫幫她又怎樣?報酬……可以管我要嘛……”

“管你要?”樂問想了想,一番沉吟,嘴角勾起一絲笑,“好,那就幫她。”

話音未落,衛正就覺得身體一輕,睜開眼已經回到炕上,眼前倒映出一個人來,衛正吓得“啊啊”大叫。

單喜立刻捂住他的嘴道:“道長……別叫……”

單喜端來茶水,衛正的心還砰砰直跳,大半夜的單喜不睡覺,木着張臉站在他床邊,面色蒼白,雙目無神,瞬間把衛正吓尿。

他急匆匆喝下兩口水,壓低聲音問他:“單小哥,你不作聲站在我床前幹嘛?打鬼?回去睡覺!”

單喜神秘兮兮地靠近衛正耳邊:“道長……小生發現……你師弟不見了。”

衛正一愣,擺擺手:“不用管他,他在師門就有夢游的習慣,估計去後山坡上噓噓了。”

單喜奇怪地皺眉:“是嗎?真的不用管?”

“不用不用,我的祖宗喂,你快去睡覺。天亮我們還要趕路。”衛正側過身,從旁看了眼湯圓,見她床上沒動靜,才說:“我妹子還病着,你別瞎鬧了啊,快去睡。”

趕走單喜,衛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還覺得心跳不已,單喜的披頭散發的樣子把他吓得不輕。過了會兒,他覺得被子裏一股熱氣,掀開被子一看。

拂塵上白光四溢,就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似的,烏黑的長柄上暗紅流光,衛正伸手碰了碰,見沒事,就把拂塵拿起,抱在懷裏,嘴裏念念有詞:“雖然肉體幫不上忙,我精神上支持你。”

沒一會兒,他懷裏的拂塵忽然變成了個人。

衛正沒來得及撒手,他抱着樂問,樂問緊閉着眼,臉色不太好,額心紅印淡去,衛正正要松手,手臂忽然被抓了住。只見樂問睜開眼來,玩味地看他,将他的手按在腰上,樂問笑了笑:“第二次了。”

第二次什麽?

衛正還沒來得及問,樂問卻已經睡着了。

于是衛正就那麽抱着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來時候只覺得兩臂酸麻要斷了。

早飯時單喜一邊盛飯,一直盯着樂問看,眼神古怪,樂問瞧他一眼,問:“單小弟覺得我很好看?”

單喜趕忙辯稱不是。

過會兒單喜小心翼翼地看樂問,問他:“小道長昨晚……可睡得安穩?”

“安穩啊,睡得很好,都不想起來了。”樂問吃過飯,盤腿坐着,一個人占了一條長凳。他須發全白,比衛正有仙氣。

單喜吃着飯,眼珠亂轉,猶豫半天,才朝樂問說:“小生最近一直為夢魇所困,想請道長替小生看看,這屋中可有什麽不幹淨的……”他聲音壓得極低,透露出隐隐的恐懼。

樂問低垂眉眼,朝他瞥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你自身欲望的體現。夢見什麽了?”

單喜臉色通紅,不好意思地瞟了眼湯圓,似乎因為有女子在場而不方便說。

“不必管她。”樂問冷冷一瞥,“她不是人。”

憨實的笑浮上單喜臉孔,他低聲道:“道長說笑了。”他兩手端着個大海碗,碗裏還盛着沒喝完的半碗粥,就說:“我時常夢見自己的心上人,但她在夢裏,和我真的見到她截然不同。夢裏的她溫柔賢惠,待我很好。可前些天,小道長的師兄來了後,她忽然和我說,可以從夢裏出來陪着我。小生心裏害怕,便求了符紙來貼在床頭,果然昨日并未做夢。我素來愛看些怪談,不知是否,有妖靈自書中而出,窺見我心中欲望,是故作祟……”

單喜擡起眼,虔誠拜托:“小道長可能替我做個法,驅除這屋裏的邪祟,小生也好安心念書。”

樂問轉過頭,往屋角看了眼,那裏立着個素色的半人高花瓶,是瓦屋裏最值錢的物事。他又輕飄飄地轉回眼來,問單喜:“要是與你夢中相會的妖靈,真的樂意自夢中出來,與你長相厮守呢?”

“真有妖靈?”單喜臉色驟然煞白,連忙擺手道:“妖靈不是會使人折壽,又或是會食人肌骨,更有甚者,吃人靈魂令人死後無□□回。小生實在無福消受,還請道長幫幫忙。”

“一句玩笑,別吓着。”樂問面色輕松,朝外走去,站在門口說了句:“你快吃完,吃完我為你作法,你這屋子,确實不太幹淨。”

心神不寧的單喜再沒心思吃飯,衛正還坐在桌子上,喝着核桃粥,優哉游哉地夾起醬菜。

單喜猶豫地問他:“道長,你師弟的道法靠譜嗎?真的能替我驅除邪祟?這幾日的住宿費用,我可以全還給你們,作為酬勞。”

衛正瞟他一眼:“我師弟出馬,你放心吧。”

湯圓全程緊張的背脊松弛下來,兩肩塌了下來,晃着筷子說:“只怕你請神容易送神難,自作孽,只能自救。”

衛正一筷子敲在她腦門上:“吃飯,少說話。”

單喜憂心忡忡地飯也吃不下,便屋前屋後地去翻找紙錢香爐一應之物,給樂問擺了個作法的香案。

等樂問在屋外溜達夠了進門來,一屋子三個人臉色各異地望着他。湯圓不自覺地朝後縮了縮,坐在榻上,衛正把穿雲劍背在背上,在屋裏轉了好幾轉,看見他進門,趕忙迎上去問:“怎麽樣了?”

“可以開始了。”

樂問說完,将衆人引到屋外空地上。單喜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作法,興奮又害怕,目不轉睛地看樂問動作。他準備的香案沒用上,屋外空地上,自出現一座香案,桌案邊緣流雲紋繁複交錯。

樂問取劍出來,那劍通體烏黑,符紙被劍戳着在火上被點燃,線香的氣味和紙被燒焦的味道彌散在空氣中。樂問念念有詞,随着他念咒,他身周無風自動,黑袍兩袖疾速鼓動,他振出一臂,一手搖鈴,鈴音蠱惑人心,單喜臉上略有點癡迷,不知是祭出的什麽法寶。

衛正抱臂站在一邊,感覺樂問玩的這一手又可以和他一起成為騙錢雙俠,行走江湖,他蔔卦,他作法驅鬼,騙騙錢不僅夠食宿,沒準還能發發小財,逛逛花樓。

白煙袅袅蒸騰,整座院子被白色的霧氣包裹,圍欄若隐若現,能見度伸手只見一指,還是衛正特意豎起的拇指。他環視四周,湯圓、單喜、樂問都不見了。

衛正試探地喊了聲:“樂問?”腳底下挪兩步,又喊:“小師弟?”

白茫茫的霧氣越來越濃,仿佛置身仙境之中,衛正茫然地朝印象裏剛才香案的位置走,走的距離顯然已經超出香案的距離了,卻什麽都沒碰到。

衛正蹲下身,還是小院的泥地,他又站起身來大喊大叫:“小師弟,師兄要被妖怪抓走啦!快來護駕!”

“……”

衛正轉身看見樂問就在他背後,吓得直拍胸脯:“你怎麽回事……”

“誰是你師弟?”

衛正嘿嘿笑,拽住樂問的袖子就不放松,四下張望,放眼全是白霧,什麽都看不見。衛正看樂問一眼,見他兩手空空,鈴铛與黑劍已不知去向,問他:“單喜和湯圓呢?你剛才作的什麽法?昨晚上你不是答應幫那夢裏的小妖精,怎麽今天也沒見她人?”

樂問撇撇嘴,一擡手,手腕蜿蜒出條金線,不一會兒,那線拴着個人過來了,是湯圓。湯圓一見衛正就高興地揮揮手:“衛大哥,吓死我了,還以為我被妖怪抓走了呢!”

“……”衛正嘴角抽了抽:“別忘了你就是妖怪……”

湯圓高興地湊過來,抱住衛正的一邊說手臂,小鳥依人地偎依了一下,又在樂問的冰冷注視下閃開身,舉起雙手:“開個玩笑,老妖怪別和小的計較,小的只是個跟班。”

樂問冷哼一聲,擡手在空中虛點,一面鱗光閃爍的銅鏡于空中浮現,鏡像自模糊到清晰。

“他們就在不遠處,還是不要攪擾的好。”樂問淡淡道,“昨夜我将沃兒自夢中帶出,她現今妖力低微,不在夢中更需要好好修行才能維持人形。只是吃飯時與單喜一番談話,他心裏懼怕妖,葉公好龍而已,恐怕不會接受沃兒。”

鏡像裏的林姑娘也便是沃兒正伸出手去想攙扶單喜,單喜一臉受到巨大打擊的驚恐。

他按着心口,擡頭絕望地看了一眼沃兒,嘴唇一開一合,半天才說出話來:“別靠近我。”

“我……我不過去……你別怕。我是你夢裏的,林姑娘,你……單郎……你不認得我了嗎?”沃兒一臉傷心欲絕,強忍着站在兩步開外。

“夢……莊生曉夢……迷蝴蝶……夢只是妄想,你是何方妖孽,為何要來害我?小生自問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為何會得妖孽纏身?”

“你貪戀林姑娘……”

“呵。”單喜笑了笑,身體晃動,神思恍惚:“我對她,一見傾心,回來後就大病一場,書上說,相思病是也。可我喜歡她,沒有妨礙到任何人,有錯嗎?你又是誰?書裏都說妖怪通曉人心,你想自我這兒得到什麽?只管拿去,我不怕!”單喜兩股戰戰,後退間不小心跌在地上。

“這也叫不怕。”湯圓不以為然地譏諷道。

“他只是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怕是當然。”衛正難得一本正經道,鏡子裏的沃兒剛上去扶單喜,就被他推倒一邊,只見得單喜驚恐地在地上朝後挪。

衛正心頭滋味百般複雜,轉過臉去看樂問,不料樂問正在看他,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現在停止施法,沃兒不甘心,也無法讓單喜以為一切都只是作法時候的幻覺。我賭五錢銀子,單喜不會要她留下來。”

衛正聳聳肩,從公文包裏摸出五錢銀子願賭服輸。

樂問疑道:“這次不與我争了?”

“結果明擺着。”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鏡子,似乎又沒在看鏡子。

“沃兒被我強行從夢中拉出,她回不到夢裏了。單喜經過此事,也必定不會像過去一般怡然自得地與她夢中相會。沃兒怎麽安置?”

“你們妖怪不是都自有去處嗎?”衛正不太懂。

“她才成精不過這一二年之事,且還是拔苗助長,應該沒多久會被大妖怪吃掉。不過也不幹我們的事,弱肉強食是妖界的準則。老妖怪,你說是不是?”湯圓把玩着自己的發梢,舔了舔嘴唇:“不過反正要被妖怪食用,不如讓我吃了她。”

衛正吓得背脊一寒,朝樂問這邊移了移。

湯圓嘲道:“你身邊的才是真的大妖怪好不好,衛大哥,我可比他安全多了。再說,我不會吃你的,你挺好玩兒的。”

衛正登時有種玩電子寵物的感覺,而且自己才是寵物。

他與樂問離得近,沒留意樂問支撐住他的腰,手勢溫柔地将他扶正,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別怕,你是我的,她不敢動你。”

他聲音極低,聽得衛正耳根一陣發紅,朝後要推開他,樂問已自覺收了手。

“要不……帶着走。”

衛正忐忑地說出決定,不料樂問和湯圓都沒反對,湯圓笑眯眯地說:“那衛大哥你要多注意看着她點兒,指不定我什麽時候就餓了。”

樂問的手按在鏡沿上,嘤嘤的哭聲自鏡中傳出。

衛正咧了咧嘴,“還帶調控聲音的?”

樂問無所謂道:“這樣效果好些。”

單喜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沃兒想去扶,又不敢,只得左手抓右手地站在原地,秋水翦瞳的一雙眼泛起淚光,“單郎,你有夢的時候,就有我,不止是林姑娘,你從前做的夢,我都一一記得,你記得自己背書慢,被夫子教訓,在夢中,你也當上夫子,教生員的情境嗎?”

單喜定定神,尴尬地揉着鼻子後退,離開沃兒五米開外,才爬起來。他沒說話,沉默片刻後,似乎下了決定。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沃兒。”她滿面驚喜,剛朝前一步,單喜豎起手掌:“不,你別過來。”

“小生蒙姑娘錯愛,但絕不可能與妖在一起,姑娘厚愛,小生當不起。便是孤寡一生,那也是命,但請姑娘何處來,何處去,不要再糾纏于我。”單喜沖着沃兒深深一揖,久久沒有擡起身,他頭垂至腰,身體弓成九十度。

片刻後耳根因為充血發紅。

他仍舊沒起身,等着沃兒回話。

不知過去多久,單喜的頭動了動,他擡起眼,與他心上人生得一般模樣的女妖,已然消失在白霧之中,他心有餘悸地上前兩步,四下顧盼。

唯有一幅卷軸靜靜躺在地上。

單喜折身撿起,展開畫卷,端的是一幅丹青,他的手臂,工部侍郎林府,林家小姐手執纨扇于荷花池上賞玩紅魚。只是旁邊多了個人,是輕搖折扇與她親密談笑的單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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