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良人/第 10 章 ☆、(1)

文弱書生單喜在自己床上醒轉過來,衛正大喜,把他扶了起來,喂他喝下一杯涼茶見他神思清明起來,才莞爾道:“你剛才又睡過去了。”

單喜細眉蹙了蹙,睡眼惺忪地抽了抽鼻子:“抱歉,近來嗜睡。作法成了麽?”單喜的手放下,在床上摸到一卷畫,登時大驚,畫被他一甩手,卷軸滾落在地。

衛正不作聲地把畫撿起來,放在床邊:“方才睡得好嗎?”

“我又夢見她了……”

“她可曾害你?”

“不曾。”單喜面有尴尬,“可她想要的實在強人所難,小生一介書生……”

單喜搖晃着下床,将書案上的妖怪奇談都收在一只竹簍裏,又自去院中碼成一堆,面無表情地澆油,點火。

火焰裏騰起黑煙,衛正抱臂在他身旁站着,樂問在屋裏打坐,湯圓在衛正旁邊扭來扭去,白蝴蝶繞着她飛,她捏着下巴,朝單喜喊:“她又不是從書裏生出來的,平白燒了這些書,浪費。”

單喜沉默不語,仿佛令他害怕的妖怪随着這場火,全都化為了灰燼。他忽然想起什麽,又進門取出那卷畫,展開畫卷。

“诶?”湯圓跑到單喜旁邊,仔細看畫,“這便是你的心上人?長得也不怎麽樣嘛,還沒有我好看,怎麽樣,要不要考慮考慮小女子……”

話未完,被衛正一把拽了回去。單喜只恍若未聞,将畫軸卷起,一狠心,也丢進火堆中。

火焰舔舐畫卷,紙張在火中發黃燒焦成灰。單喜把灰收進畚箕裏,拿出去在屋後挖了個坑埋掉,忙完這些渾身大汗地返回到院中。

樂問剛從屋裏出來。

衛正一行拿好了包袱,湯圓幫他在屋後卸馬車。單喜朝樂問迎上去,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塊玉摘下來,沾滿灰的手在衣上抹了抹,擦幹淨那塊玉,“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不成敬意,謝道長救命之恩。”

“那妖怪不會害你性命的。”湯圓大着嗓門從門外走進來。

那塊玉石看着像是翡翠,衛正也不懂,只知一定是單喜貼身貴重之物,就算沒有什麽價值,也有紀念價值,于是朝樂問說:“他已經把這些天的食宿費用還給我,就算收過酬勞了。”

單喜反倒急了,直接将玉佩朝樂問脖子上挂,樂問被他挂了個正着,既不去看玉,也沒有返還的意思。

單喜松了口氣,最後留戀地看了看那塊玉:“多謝道長相救,小生……”小生太激動,又口拙,實在說不出什麽感天動地的話來。

衛正搖頭嘆口氣,讓樂問上車去,湯圓一屁股坐上車,白裙子下的腿一搖一晃,把玩着自己的辮子,回頭沖單喜揮手,粲然一笑:“想姑娘我了,還可魚雁傳書,書呆子,好好念書吧。”

于是辭過單喜,名為馬車實為馬拉板車的車子吱嘎吱嘎上了路。一個纖瘦的身形在空中浮現,坐在車子最末,她難過地回頭望了眼越來越遠的瓦屋。眼前忽然出現一件物事,迎上衛正的笑臉。

樂問在前面趕車,衛正手指間挂着紅繩,玉石被紅繩牽扯着一搖一擺。

“你的單郎自小貼身戴着的玉,給。”

沃兒抿了抿唇,把玉石貼在心口,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巴巴地問衛正:“好看麽?”

沃兒一張瓜子小臉還沒有衛正的巴掌大,半透明的皮膚,個子嬌小。

衛正看得心底裏愛憐,覺得像個小妹妹,揉了揉她的頭發,“好看。很相配。不過是他給你的。”

衛正朝樂問的方向一指。

沃兒吓得脖子一縮,怯生生地問:“她真的不會吃了我嗎?”

衛正哭笑不得,只好安慰她:“你這種剛成精的,他不放在眼裏,吃了也白搭。”

“哦哦,那就好。”沃兒慶幸地微笑。

“可我就不一定了,我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挑食。”湯圓蹭到沃兒旁邊,嫌棄地看了眼她的玉佩:“有什麽好稀罕的,不過是塊青玉,當初有個巨賈,送過我墨玉我都沒稀罕他一眼。”

“那巨賈後來被你吸幹了吧?”衛正沒好氣道。

“衛大哥,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吸食男人精氣,同你們人吃點小零食是一樣的,況且,我從來不滿足于只吸一個男人,所以從來不曾害過他們性命。何況,若不是那些臭男人起了心貪戀美色,我又怎麽會有可趁之機?”

車身猛然颠簸,樂問從前面轉過頭來,看了湯圓一眼,湯圓朝衛正身後一躲,沃兒也朝衛正身後一擠,衛正嘿嘿笑兩聲,問道:“怎麽了?”

樂問把馬拉住,丢開馬缰,又把鞭子塞給衛正,以目示意:“你去趕車。”

衛正“哦”了聲,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但還是老老實實坐到車夫的位置。

結果剛一坐下,就聽見身後兩個丫頭各自挨了一記,老妖訓着兩只小妖:“他是我的,你們倆,管好自己的眼睛手腳,我雖素來不喜食妖,但偶爾嘗嘗鮮也是無妨。”

“……”

衛正正要駁斥那句“他是我的”,回頭時正迎上樂問的眼,陽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中,仿佛流金萬裏,他的臉因為金光而帶了些人色。他保護他,為他排憂解難,讓沃兒和湯圓留下來,也非全然不近人情。

衛正轉過臉去趕車,心情甚好地哼起了歌——

“你是我天邊最美的雲彩,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留下來!悠悠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風……”

天黑之前衛正趕着馬車穿過兩座村鎮,從一座城池巍峨的城牆下擦身而過,取官道東行,本來想去游玩一番,但想着半個月過去了才找到一顆內丹,照這個速度,明年都別想帶媳婦兒回家過年了。

進入和汝莊地界,衛正實實在在松了口氣,把耳麥戴上,同他師兄愉快地通話,結果那頭簡清吾哇啦哇啦一陣亂吼,吼得衛正趕緊把耳麥摘下來,再戴上才聽清楚——

“……喂,你在聽嗎?相楊帶人去把鄧又,就是咱們師父的家抄了,警察說他涉嫌詐騙,已經抓去派出所問話了。”

“相楊這是幹嘛……”

“他找不到你,在鄧又那裏看到了小師妹遇害的記錄,師父也是個呆子,竟然還寫日記,把這件事完完本本寫了下來。他是來找你要時空穿梭機的,那本來是個未完成,我讓你幫我借的,就是傳送你那個機器……那玩意兒不知道怎麽的現在不能用了,相楊找不到你就把你認識他也知道的人都找了個遍。現在警察也介入了,我踏馬也想過來,他太難纏了啊,現在師哥泡妞都沒法白天泡……”

“這不是正好嗎?”衛正笑了笑。

“誰跟你說笑了!你快幫我想個辦法。”

衛正想了想,耳麥裏靜了半晌,衛正深吸一口氣,說:“要不你如實告訴他,或者,讓他和我對話。”

耳麥裏安靜了一陣。

簡清吾好像正在考慮。

衛正正要摘耳麥,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傳出:“衛正,是你嗎?”

衛正先是覺得緊張,随即說道:“你等我一下。”

板車版馬車交給小二,衛正把銀子給樂問,提着公文包對他說:“三間……不……四間,人字房,我待會兒上來,你們困了先睡。”

樂問淡淡看他一眼,帶着兩只小妖進了客棧。

衛正繞着客棧走,走到馬廄,屁股倚在欄杆上,平複下情緒,才說:“是我,好了,可以說話了。”

相楊的聲音略低沉,但聽了六年的熟悉感撲面而來,衛正一邊拿手抓欄杆裏使勁往外拱的馬嘴,一邊聽相楊的聲音說:“機器壞了,你放心,我很快把它修好,能量環沒問題吧?給我一周時間,我帶你回來。”

“先不忙,我不回來。”

相楊皺眉,被他壓在膝蓋底下的簡清吾稍微動了動,他立刻一個擒拿手,将簡清吾的兩只胳膊提着反擰壓于背後。

衛正聽到簡清吾的慘叫,忍不住道:“你別怪我師兄,是我自己要來的。”

“這個機器還是個試驗品,将來成品出來,你想去哪兒玩,我都可以陪你去,不要錢。現在不行,你聽我的,先回來。”

“你那破機器,随便傳送誰都去不了,要不是衛正,誰都去不了那兒……嗷……你他媽再揍我,別以為老子不會打人,小白臉兒,嗷嗷嗷……”

簡清吾連續不斷的慘叫讓衛正連忙叫停,威脅相楊先放開簡清吾,“把手機公放,不然我砸了能量環。”

相楊:“……好了,我松開他了。”

“唔唔唔……”

“相楊……”衛正無奈道。

急促的喘氣聲響起,半晌後衛正才聽到簡清吾完整的說話:“他媽的你小子下手真狠,都破相了,老子是靠臉吃飯的……別動粗啊,再動粗我報警了!”

“別吵了。”衛正一陣頭疼,趕了一天路,跟小時候坐長途汽車吐掉半條命的暈車差不多。他說:“師兄,待會兒,你給相楊講講你算的卦。”

“別給我講,我不信這個,衛正,你要是不回來,我把機器修好,過來找你。”

“你怎麽過來?”衛正嘲道:“你知道這個空間是哪兒?他們現在的皇帝姓左,十二歲登基,你查查,有這個年代?”

相楊急躁地深吸口氣:“我有辦法修好,修不好可以研發。”

“那你就去研發吧,反正那時候我也許已經找到我媳婦兒了。”

“什麽媳婦兒,你朋友都是忽悠你的,那個鄧又已經承認了,根本沒有什麽仙法,他就是騙學員學費的。”

“那小師妹怎麽死的?你不是看了嗎?僵屍怎麽回事?”

耳麥裏沉默了。

衛正擡頭看看天,眼角周圍抽搐,他按着太陽穴,試圖阻止頭疼,聽見相楊說:“我只相信自己見到的,相信科學,你別跟我說這些沒影兒的事。”

“那你說,我現在在哪兒?”

“是時空機出錯了!聽不懂什麽叫試驗品嗎?”

“我不跟你吵,你讓我師哥聽。”

耳麥發出摔東西的聲音,片刻後歸于寂靜。衛正愣了會兒,把耳麥摘下來,塞進公文包。沒精打采地摸了摸同樣沒精打采的馬,被餓了這許多天,馬只知道吃東西。

背後傳來聲動靜,衛正警覺的轉過頭去問:“誰在那兒?”

白發黑袍顯現出來,樂問袖手站着,衛正松下一口氣,把公文包甩上肩膀,走過去勾着樂問的肩膀:“房開好了?”

“家裏人催你了?”樂問問。

二人勾肩搭背地往客棧裏走,叫了一碗牛肉面,衛正一個人吃。

“家裏人沒急,太監急。”

“你朋友?”樂問想了想,說:“叫相楊是嗎?科學……怪才?”

“對。”衛正無聊地等面,拿着兩根筷子敲桌子,又拿筷子指了指腦子:“他這裏有病。智商超出正常人的範疇,我一直懷疑他的老家在火星。”

樂問勾了勾嘴角,“他是你朋友,是為你好。”

“你怎麽越來越像個人了。”衛正取笑道,“我是說,越來越有人味兒了。”

樂問挑挑眉:“有什麽不好?”

衛正先挑出牛肉吃了口,給樂問拿了雙筷子,示意他吃。樂問也吃了塊,之後堂子裏響起一聲:“掌櫃的,再做一碗牛肉面。”

“好嘞!”

“你現在能想起關于你媳婦兒的線索來嗎?她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你們分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除了封印,她還對你做過什麽,能想起來嗎?”

衛正含着面,被樂問這一堆問題吓得咬不下去了。

樂問淡淡道:“有些東西你不去回想,就永遠想不起來,當然,也可能是時機未到。”

衛正嗯嗯地吃面,面吃光後,又把鮮美無比的湯一口氣灌下去,舒服地嗳出口氣。

“我師哥說,她在一個地方受苦,等我收集完這十顆內丹,才能見到她。關節在我最後會遇到的妖怪身上,他能帶我去。”

“受苦?”

“嗯,好像是被禁锢起來,那個地方很冷。”

“如果她沒有在等你,又或者,等你救出她來,已經忘了你,你會怎麽辦?”

衛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說吧,進度條才十分之一,想那麽多幹啥。”

樂問若有所思地點頭,牛肉面湯汁鮮美,他吃得很帶勁。

“好吃吧?”

“嗯。”

“這沒有我家鄉的好吃。”

“你們那個地方,人太多了。”

“嗯,只有人,人口應該是這個時代的五十倍。”衛正有點唏噓,要在他居住的城市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靜一靜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想跳河都得防着別人搶,看過一則新聞寫本來兩個人都要跳河,其中一個聽了另一個人的故事,就把他撈了起來。

兩人都吃完後,衛正跟着樂問上樓站在房間門前,糾結地看着樂問指給他選的兩間屋:“不是說好的四間……我們還有的是錢……”

“這家店住滿了。”

樓下傳來小二的吆喝:“天字人字都還有房,哎哎哎,客官,不進來看看嗎,小店保證讓你賓至如歸,享受在家般的溫暖……哎!還送陽春面做宵夜!路過的客官都來瞧一瞧嘞~”

衛正的嘴角抽了抽。

樂問推門而入,旁邊睡的是湯圓和沃兒,衛正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跟着樂問進了屋。

反手關上門,他想起件事來,“湯圓不會對沃兒做什麽吧?”

“你很擔心沃兒?”

“新成員,當然要多關照。”衛正把包袱取下來堆在櫃子裏。

樂問已往床上倒,随口道:“沒事,湯圓只吸食男人的精氣,對妖怪沒興趣。”

衛正擰幹帕子,樂問已經睡着了。他坐到床邊,替他擦了擦臉和手,他的手背上也浮現出咒文,衛正記得之前還沒有,輕輕放下他的手。

衛正心事重重地出去吩咐小二再抱床被子來,同樂問楚河漢界地睡在一張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

☆、小腳(1)

是夜,衛正做了個夢。

袅袅白霧中,四周崖壁聳峙,峰頂上有座高大雄偉的建築,其坐西朝東,五進而起。一條澗水琉璃合,萬疊雲山紫翠堆。

他徐徐行進入宮殿中,殿內焚香,正中地盤上擺着白光直沖的八卦圖,其中陰陽兩眼深不可測底,似乎從那兒掉下去,便不知要掉到何處去。

渺渺仙音,踽踽白眉。

衛正剛想說話,才發覺自己沒有形體,他想伸手摸下自己,根本連手都沒有。

正無語凝噎,那白眉的仙人說話了:“癡兒,跳下去,便是萬丈紅塵,你想去?”

虛空之中,不知道那仙人在和誰說話,也無人應答。但衛正察覺到視線迅速落空,自萬丈層雲中飛速掉落,跟蹦極似的,關鍵是還沒有安全帶。

就在半空中時,衛正忽然醒了。

他一腦門冷汗,摸索着點亮燈,大口喘息,心頭忍不住道:日你仙人板板……

“怎麽了?”

他一起身樂問就醒了,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淡淡問:“夢見什麽了,怕成這樣?”

衛正癟癟嘴,“沒事,夢見從高處墜落,我……咳咳……有點恐高。”

衛正覺得丢臉,聲音很小。

果然樂問沒搭腔。衛正郁悶地喝兩杯茶,心跳恢複正常,爬上床在被子裏卷成個蠶寶寶,露出雙眼睛肆無忌憚地盯着已重新閉上眼的樂問。

樂問忽然睜開眼。

衛正有點尴尬地閉起眼,眼前還是出現樂問在黑暗裏依然十分明亮的雙眼。

“你們好像經常去一間小屋子裏,對着個大屏幕排排坐,把一副黑色的東西戴在臉上,然後可以看見許多夢境。我在你的記憶裏看見,你挺喜歡去看的。那是什麽?戴的東西是什麽法器?可以入別人的夢?”

衛正想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莞爾道:“那不是什麽法器,電影。就是拍攝好,記錄下來的影像,經過特別的制作,你說的哪種是3D電影,會比不戴……法器的那種更加身臨其境。”

“不是法器,那你們叫它什麽?”

“3D眼鏡。你在我記憶裏看到的?”

“嗯,說的話我聽不懂,女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胸很大,有一幕是張開雙臂站在船頭,背後站着個男人抱着她的腰。”

“……”

“你喜歡這種的?”樂問問。

“還……還好……男人都喜歡。”衛正往被子裏蹭了點兒。

“嗯。”

“嗯”是什麽意思啊!衛正睜開眼,發覺樂問已翻過身去背對他。也只好閉上眼繼續睡覺。

翌日清晨衛正醒來時,樂問已經起床了。

衛正偏側過頭,剛想說話,呼吸一窒。

黑袍像有生命一般從樂問身上滑落,他站在房中,并不知道衛正已經醒了。背對着床,黑袍及中衣,亵衣,快速滑落下來。樂問腰際也有血紅的咒文,只是顏色比不上雙臂的深。他擡起手,自腋下抽出布帶來,裹着他胸的布條一圈圈松開,落于地上。

樂問低着頭,衛正想象着他在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

瞬間有點呼吸急促血脈噴張。

片刻後,樂問依次将衣服穿好,黑袍上的銀色花紋随衣裳動靜而變幻,樂問将長發自衣中理出,又整理好袖子。

衛正還在睡。

樂問站在床前盯着他看了會兒,自行出門去了。關門瞬間,布條也自地面消失。

衛正忙睜開眼,還聽到自己心髒兀自砰砰地跳。

雪白的肩背,腰肢不盈一握,白發與白膚,妖異的咒文。衛正按住蠢蠢欲動的鼻子,坐起身,地上空空如也。

難不成是幻覺?

他頭重腳輕地下床,從公文包裏掏出耳麥來,開始新的任務地圖。

和汝莊位于武陽郡東北方向,魚米之鄉,民風淳樸,家家後院有條河,衛正推開住所的窗戶,底下便是一條清澈的河,河邊有住戶在河中洗菜搗衣,戴着鬥笠的漁戶一杆長篙在水中緩行。

往東頭一望,河道漸漸開闊,河邊上有停靠着的豪華船,像畫舫。

衛正下樓吃飯,湯圓正帶着沃兒在吃,沃兒低着臉挨訓。

見衛正下來,湯圓不說話了,滿面堆笑沖他招手:“衛大哥,來,這邊坐。”

衛正啃着糖花卷喝綠豆稀飯,眼皮動了動:“鬼鬼祟祟的,剛才說什麽呢,別欺負沃兒。”

“沒說什麽,剛才老妖怪出去了,我叫他也不搭理我,他去哪兒了?”

“我怎麽知道。人皆自由。”

“他是妖!”湯圓比了個張牙舞爪的姿勢。

衛正白她一眼:“你也是。你們不是獨來獨往的嗎?我要是過問,小命沒了找誰要去。”

衛正想了想,樂問極少不打招呼就出門,何況他這還沒從簡清吾那兒領到任務,想必他出去是有自己的事情要辦。

但他們才來和汝莊,能有什麽事?

一頓飯吃得各懷鬼胎,衛正上樓去,打開耳麥,簡清吾興致很高:“嘿,兄弟,這才十個鐘頭,想我啦!”嘈雜之聲從耳麥裏傳出,簡清吾忽然大叫:“Bingo,就是這樣!快,一槍爆了他的頭,不然它就會撲上來撕了你的腦子,快點!Oh shit!你後面!幹得漂亮!相楊你真棒,天生就是幹這個的!”

“……”

簡清吾從戰鬥中抽身,放下游戲操縱杆,跑出電玩城和衛正繼續通話。

“相楊也在?”

“嗯,他太棒了,簡直是個天才。”

“他本來就是。”衛正不打算廢話,“已經到了和汝莊,這次還是要我自己找?”

簡清吾點了支煙,想了會兒,忽然說:“不不,你直接去和汝莊找一個叫羿郁的,好像是個詩書世家,大家族,有錢,可以蹭飯吃。他家應該正在到處找道士幫忙,你去了好吃好喝還有地方住,可以慢點辦他要你做的事……”

“抑郁?他不該找道士,應該找心理咨詢師……”

“是射太陽那個後羿的羿,你去了就知道。”

“這次怎麽這麽清楚,你算的?”

“那當然,師哥我最近開天眼了,鄧又那家夥,居然家中還藏着幾件法器,當初的二十萬,給了我最不值錢的幾件。”簡清吾忿忿道,“不過這回算給他清空了,你朋友借我玩兒幾天,毛毛很喜歡他。”

“你別欺負他……”

“放心,師哥怎麽對你,就怎麽對他。”

衛正心不在焉地“嗯”了聲,耳麥裏傳來簡清吾的慘叫:“別走啊!還沒打完呢,不是說你一件事做不完就會一直做的嗎?”

“不說了啊師弟,保佑我順利。”

衛正頗有點沒勁地摘下耳麥。原本以為自閉症相楊是認定了自己才一直跟着的,他還很得意了一陣自己的親和力,沒想到同樣的事情只要有耐心,師哥也做得到。

他蜷在床上睡了個懶覺,醒來是中午,陽光自窗口投入,衛正恍恍惚惚地覺得像大四去烏鎮玩,滿室陽光充盈着古香古色的客棧,讓人有種時光倒錯感。

“醒了?”

衛正按着頭,才看到坐在桌邊喝茶的樂問。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才。”

樂問沒有交代去向的意思,衛正坐起來穿鞋,聽見樂問問:“接下來去哪兒?”

“要找個叫羿郁的人,就在這莊上。”

“嗯,城西五進的大宅。他家鬧鬼,連衙門口子都幫着貼告示,招人去他們家驅鬼。你是隍城派的弟子,把法器沖他們亮一亮,就能順利進去。”

“不是妖嗎?”衛正疑惑道,他還沒聽過鬼有內丹的。

“先去看看再說,我們兩個去,湯圓和沃兒留下,羿家許了重金,去的肯定不止你一個。她們倆容易被人勘破。”

“你呢?”衛正拿出探妖器對着樂問哔哔哔地試探,探妖器失靈地閃了半天,猶豫地給出綠燈。

衛正尴尬地笑笑,把東西收起來,樂問袖着手推門出去,“到了那邊你先不要說話,看看別人怎麽做。”

“這莊裏的道士僧人有那麽多?”

“重金之下,周圍的道士僧人都聞風而來,已經有半年了,羿家依然鬧鬼。”樂問漫不經心地看一眼隔壁屋的門縫,輕動手指,門縫緊閉。

從客棧出來,和汝莊街面上人不多,兩側房屋多有兩三層,除去酒肆,也有不少憑欄的尋常百姓,女子執扇遮去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打量街上的行人和攤子。

羿家門口擺了個擂臺,不少僧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擂臺兩旁都有紮着紅綢的公示欄,衛正擠過去看了眼,看不懂,不是行書也不是楷書,草書也不像。

衛正懵了。

樂問站在臺子下,看臺上的一僧一道鬥法。

都在對着一條空繩子施法,那繩子上系着什麽看不到,繩子卻被牽扯着像有什麽東西在掙紮不已。

那道士臉很嫩,含着化了灰的一口水,正要往桃木劍上噴。

只見僧人将掌擡起,念了聲“佛偈”,掌心顯出的金印便如泰山壓頂直擊繩子下端。

平地驚起一聲虎嘯。

衆人皆朝後退開,那是頭吊睛白額虎,搖頭晃腦發出巨聲虎嘯。

道士一緊張,把化灰水吞了下去:“……”

繩子系着的是白虎脖上的一個項圈,項圈似乎是烏金鑄成,那虎東竄西跳,卻怎麽也掙不脫。僧人再次發力一掌劈在白虎額上。

那虎閉上貓瞳,四足一癱,渾似已被高僧一掌擊斃。

正當僧人緩一口氣時,白虎猛然一爪正中那人肩背,飛躍而起,四爪将僧人抓踏在足下,耀武揚威地晃着頭臉,口中怒喝。

僧人臉貼地,拖出一道紫黑血跡。

場中金鑼鳴響,白虎擡起貓眼,懶怠地望了眼那面銅鑼,擡腿将僧人一足踹下擂臺,虎鞭回旋,掉轉巨頭,沖臺下人群一聲怒號,身形隐遁。繩上空蕩蕩的,本系在白虎項圈上的繩索無力垂下。

小道士在仆人那兒領了賞金,雖然只有為數不多的五兩銀子,也十分歡喜了。衛正偷偷跟上那個道士,在人少的窄巷入口攔住他。

道士一見是同行,以為方才露了財被衛正看見,舉起桃木劍對準衛正的脖子,威脅道:“哪兒來的小道士!快滾!大爺今天不想打架!”

“小師哥,在下想打聽點事情,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衛正掏出來二兩銀子放在小道士手中。

那道士瞬間笑逐顏開:“小師弟不錯,很懂行嘛。想問什麽,說吧。”

“這個擂臺是什麽人都能上去嗎?打什麽?贏了有什麽獎勵?剛才那白虎出現吓我一跳,那個被白虎傷了的僧人怎麽辦?”

“……小師弟,你問題太多了。”

衛正又掏出一兩銀子。

“……這……”

再一兩。

小道士滔滔不絕打開了話匣子:“羿家半年前開始往各地發消息,稱要尋修行之人,僧道不論,來家中捉鬼。起初只要是肯來捉鬼的僧道都放入宅中,好吃好喝伺候着,但四個月過去,發現渾水摸魚者衆,有真本事的沒幾個。于是開了擂臺,鬥法。一個月前,出去求道問法的羿家家主回來了,帶回來兩頭白虎精,用來測試僧道的法術,能鎮住白虎精的,就放入宅中。”

“那這個家主,也是方外之人?”

“不清楚,家主沒在擂臺露過臉。這個擂臺不管能不能降服白虎,底線是五兩銀子。所以才吸引了那麽多人。”

“那那個僧人呢?”

“羿家專門請了大夫,會替他醫治的。”

“那這些天有誰進去了嗎?”

“我到這兒一個月,幾乎天天去刷擂臺,這個擂臺誰都可以上去,而且不論你去沒去過,每天報名,不限次數。我沒錢花用就去打一次,做做樣子。那僧人真傻,不過我第一次去也這麽傻,還好我跑得快,不然也得缺胳膊少腿。兄弟,看你不像缺錢的樣子,這擂臺還是挺危險的,看白虎精心情,也有被一口咬掉頭的……”說着道士縮了縮脖子。

問完問題,衛正放小道士走人,轉過來問樂問:“現在怎麽辦?”

“先打擂吧。”樂問心不在焉道。

“可能會死人,你別說得好像去吃頓飯一樣。”

樂問擺擺手:“我去,你回去讓湯圓和沃兒收拾,準備換地方。”

“這會兒不怕被人識破?”衛正嘲道。

樂問看了他一眼,衛正忙道:“開玩笑嘛,她們兩個跟着也礙事,我懂。”要不是他是主線任務,估計也會被嫌礙事,衛正摸了摸穿雲劍,頗有點手癢,“要不然我去打。”

“費事。”樂問淡淡拒絕。

“那我回去叫她們倆。”衛正讪讪道。

樂問“嗯”了聲,剛要走,被衛正拽住了手腕,他奇怪地回頭看他一眼。

衛正舔了舔嘴皮:“我知道你厲害,還是小心點,別大意失荊州。”

“……?”樂問沒看過三國演義。

“注意安全。”衛正只得道。

樂問走了。

衛正摸着穿雲劍長長地“唉”了一聲,他就是個拖後腿的,一邊朝客棧走,他一邊想怎麽可以成為縱橫江湖的大俠,畢竟這是在穿越的世界裏,不給開個金手指就太說不過去了。

忽而。

他想起來,在樂問的記憶裏,有他曾經修習的仙術。說來也奇怪,樂問的記憶竟然極少有荒郊野外茹毛飲血,這不是一只正常的千年老妖的成長史。

奇怪歸奇怪,能學到點東西,衛正還是挺安慰的。

胡思亂想間,走到客棧樓下,衛正扯着嗓子吆喝一聲:“湯圓,出來接客了!”

“……”

衛正走進客棧結賬,掌櫃的肅容道:“住宿費用二十兩銀。”

“……就兩間人字,這麽貴?”衛正掏銀子的手停了住。

“人字五兩一間,餘下十兩,是花娘在本店接客的抽成。”掌櫃的飛快撥動算珠,輕飄飄地朝衛正身後看了眼。

衛正也轉過去看。

只見湯圓換了一身花枝招展的紅裙,端的和樓裏的姑娘似的,外攏一襲輕紗,如霞似霧,發間綴一朵紫紅牡丹渾如丹霞。

只聽她說:“掌櫃的,樓上那位王公子,待會兒下來走時結房錢,還有房間裏的酒錢果盤一應吃食,也是他結,至于抽成……”她聲色軟糯,手拍了拍掌櫃的肩膀,又抛去一個媚眼。

“……也讓王公子結,曉得了。”掌櫃的目光凝滞道。

衛正徹底呆了住。

他算知道這世上除了空手套白狼,還有一招叫空口吃白食。生而為人,活得太艱難,他還不如一只妖怪滋潤!

作者有話要說:

☆、小腳(2)

衛正錯過了樂問赤手空拳打白虎的驚險場景,帶着湯圓和沃兒收拾完行李去羿家的路上卻聽到不少人在議論。

“那個小道長可真厲害啊,不過怪可憐的,修道修成那個樣子,未老先衰滿頭白發你是沒看到。”

“怎麽沒看到,我就在那兒!老虎撲上去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要完蛋了!也沒看清他到底做了什麽,白光一閃就把老虎變成溫順的小貓了。這回羿家再捉不到作祟的女鬼,就說不過去了。”

“羿老板真是有錢,這一個月打擂的人那麽多,少說散出去幾千兩銀子,夠我們全家十數年花用的。”

一個頭上紮紅繩的小女孩吃着糖,對她爹伸出兩條胳膊要抱,她爹讓她騎在脖子上,壓低聲音循循善誘:“回頭羿家春祭的時候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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