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明/第 29 章 毒

八月初,天氣漸漸酷熱難忍,陛下那日同丞相議政,突然便暈了過去。

太醫匆忙去看,起初以為是那怪病反複,加上暑氣難耐,可一看才知,陛下哪裏是得了怪病,而是中了毒。

據太醫診斷,陛下是長期浸淫了一種慢性毒藥,一開始毒性低微,所以查看不出,累積到這個時候,才有一絲中毒的痕跡,可見此毒的險惡。

而且當初羅非衣分明說陛下還有個幾年,如今再看,竟然是朝不保夕的樣子了。

蕭滿站在景陽宮正殿門前,仔細想了想可能的投毒人選,卻全然沒個頭緒。

若說如今的朝堂,陛下病逝對誰最有利,毫無疑問是她自己,丞相為人臣子,沒有奪權的理由,李晚雖不在乎名聲,也已然在京虎視眈眈多日,卻也沒落着什麽實權,翻不起浪花來。

而在宮裏皇後閉門不出,禁軍也全權握在陸忘珩手中,她可謂是說一不二了,若是陛下當真有什麽萬一,在這宮裏不會有事情瞞得過她。

思來想去,沒人比她更有立場給陛下投毒。

蕭滿自然知道自己沒幹過這事兒,但到了這個關頭她也不在乎背什麽莫須有的罪名,當下吩咐封閉消息,對外稱陛下怪病複發,一切事宜交給滄王來處置。

甚至連丞相的權力範圍都被迫縮了一圈。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一衆太醫仍然沒配出解藥,又都不敢随便給皇帝用猛藥,就怕用錯一味讓皇帝一命嗚呼了。只敢寫一些補藥配方,暫且續命,卻也沒見什麽好轉。

蕭滿這日正在宮裏為此事憂愁,便見陸忘珩過來了,上來便道:“以明,你最近還是少去景陽宮,我看那裏烏煙瘴氣的,說不定就是那些味道給陛下熏病了。”

蕭滿當然查過所有的香料,景陽宮裏有味道沒味道的東西她都讓人驗過了,幾種味道的各種組合也都試過,沒有一種有害的,相反還都有些安神靜氣的作用。

“怎麽就烏煙瘴氣的,我覺得還挺清新宜人的。”蕭滿說,她有些試探的意味,她直覺陸忘珩是話裏有話。

陸忘珩聳聳肩,有些無賴:“可能因為丞相在那吧。”

蕭滿不知道陸忘珩是不是有意說這句話,但還是把他的話放在了心上,開始注意丞相的動作。

丞相乃國之棟梁,蕭滿起先并沒瞞他陛下中毒一事,甚至在皇帝醒後,也依着皇帝的意思準他不時前去探望。

又過了半個多月,陛下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越發衰敗了下來,而朝中多日見不到陛下,滄王專政,也隐隐有了些讓人不安的議論。

這日天氣陰沉,蕭滿一大早便要去景陽宮,這回陸忘珩好像知道她要去做什麽,沒像往常一樣上前阻攔,跟她說景陽宮如何如何烏煙瘴氣。

到了景陽宮,是俞珂在門口,他朝蕭滿問了個禮,請蕭滿進去。

蕭滿卻沒急着往裏走,而是讓他平身,問道:“丞相在嗎?”

“回殿下,”俞珂說,“丞相大人還沒來,按着往日情形,大人還要等一刻鐘才來。”

蕭滿點點頭,吩咐道:“丞相若是來了,煩他等一等,本宮跟陛下有話要說。”

俞珂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是。”

蕭滿進了內殿,見皇帝已經醒了,正半躺在床上,周圍幾個宮女正伺候他喝藥。

說是藥,但其實只是參湯,畢竟太醫院的所有太醫加一塊,都不敢冒着弑君的風險給皇帝亂用藥。

“成安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皇帝今天精神比之前幾天都好,但也是肉眼可見的憔悴了許多。

蕭滿上前去接過宮女手裏的碗,吩咐道:“都退下吧。”

她把那碗參湯放在一旁的小幾上,也不等皇帝吩咐,自己便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

皇帝似有所感,也沉默下來。

蕭滿便想陛下自己也清楚的,是時候到了。

內殿的草藥氣十分重,蕭滿聞了片刻,似乎讓自己更加煩郁,終于開口:“父皇,兒臣今日來……”

“成安。”皇帝打斷了她的話,伸手握住了蕭滿的手,“朕當年,同神醫求了一種藥,可以活死人,可以醫百病。”

蕭滿聞言愣了一下,然後松了一口氣,道:“在哪兒?兒臣服侍父皇吃下。”

皇帝卻搖了搖頭,對蕭滿道:“你是朕與皇後唯一的孩子,朕怕那咒言成真,在你出生伊始便将藥喂給了你。”

蕭滿的手下意識地捏住了皇帝,然後又松開了,神情有一瞬不安。

皇帝接着道:“朕告訴你,不是朕後悔了,朕是要你知道,不管旁人怎麽說,成安,你就是朕的孩子,也是大周唯一的公主。”

蕭滿的心亂了一下,然後低頭道:“兒臣明白。”

皇帝拉着她的手不放:“成安,哪怕你不信父皇說的,你也要看到父皇做的,你答應父皇,三代之內,不許外姓動我大周的江山。”

蕭滿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管皇帝說的是外戚還是李氏,或者是其他的什麽,她在陛下心裏,原來真的是這樣舉足輕重的地位嗎?原來,她真的可以被托付江山。

她原本想着,今日如果父皇的所作所為不能遂她的願,她是不惜要背負千古罵名的。

原來是她想多了,她的父皇,從來就信她。

蕭滿輕輕點了點頭,答應道:“兒臣一定盡力。”

皇帝撐着要從床上坐起來,蕭滿見狀便要去扶,卻被他輕輕拂開了。

皇帝從床頭拿出一個盒子,不知怎麽搗鼓了幾下打開了,裏面是一卷聖旨。

皇帝把盒子遞給蕭滿,示意她接過去。

蕭滿接過盒子,卻沒看。而是先扶着皇帝坐好,才從那盒子中拿出那卷聖旨,打開來看。

如她所料,是一紙沒寫傳位于何人的傳位诏書。

果然,父皇沒看上她的任何一個皇兄,卻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皇位給她。

一切只能她自己來選。

蕭滿的手有點抖,她擡頭看皇帝,皇帝伸手搭在她拿着空诏書的手上,道:“成安,傳位诏書,朕今日便交給你,只此一份。”

“父皇……”

皇帝打斷她,繼續道:“你想讓你哪個皇兄當皇帝,或是你自己想稱帝,都随你。朕今日就把大周交給你了。”

她的父皇是看重她,不是偏愛,蕭滿垂眸,慢慢收起那卷空白的聖旨:“父皇放心。”

皇帝見她收好了诏書,又道:“李氏那個所謂的太子,胸無大志,不足為慮,你喜歡他,留在身邊也無妨。

“至于定遠王和世子,有丞相牽制,一時也不會出什麽岔子,成安,朕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

蕭滿聞言笑了笑,再次道:“父皇放心。”

皇帝果真是知道的,他口中的太子,陸忘珩,确實是無大志,也确實是要留在她身邊的。

但用丞相來牽制定遠王,蕭滿想着近日所得,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只是陛下的時日不多,便讓他以為自己給兒女鋪了一條康莊大道吧。

蕭滿從景陽宮中出來的時候,天上竟然下起了雪,還下得很大。

這才十月,永安便這樣冷。

在蕭滿的印象中,永安很久沒下過這麽大的雪了,這樣的雪,倒讓她以為是身在燕京。

蕭滿站在宮殿門口,在一衆侍衛的目光下站了很久,也許實際上只有一會兒,但是她覺得真的太漫長了。

快要凍僵了的時候,蕭滿擡頭,指着俞珂對一旁的侍衛道:“将他,□□終身。”

俞珂一句話也沒為自己辯駁,安靜地被侍衛帶走了。

其實從為定遠王效力之時開始,俞珂就知道自己的結局是死路一條,如今能被關押一輩子,倒是難得的幸運了。

一旁衆人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牽連到自己。

史書載,上康二十八年十月初七,皇帝病逝,秘不發喪。

蕭滿坐在皇帝身邊,靜靜地等着。

其實此前她從來沒懷疑過丞相,但耐不住陸忘珩總是在她到景陽宮的前後絮叨景陽宮如何烏煙瘴氣,讓她不要久待。

她對丞相沒有陛下那種盲目的信任,便着人查了查,才知道原來丞相也病了,同陛下一般無二的症狀,只是瞞的很好,少有人知。

蕭滿等了一會兒,丞相才到,他的腳步已經十分虛浮,好似下一秒就要倒地一般,蕭滿也沒去扶他。

待他行了禮,蕭滿道:“大人氣色不佳,要不要讓太醫看看?”

陸理頓了一下,看向了蕭滿身後的皇帝,然後便好像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麽了,甚至沒有推辭:“多謝殿下。”

是羅非衣進來診的脈。

“陛下,”羅非衣跪倒在地,“丞相他,也中了毒。”

丞相一言不發,蕭滿冷笑道:“羅太醫可看準了?”

羅非衣道:“回殿下,老臣雖不知這毒如何解,卻也大概知道此毒的症狀與脈象,陛下與丞相所中之毒,一般無二。”

陸理看他和蕭滿一唱一和,便截住了蕭滿的話頭,再次看向蕭滿身後躺着的皇帝:“行了,不用說了,臣是要弑君。”

他這樣明确地承認而不辯解,蕭滿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陸理卻以為她擔心自己也受害,便道:“殿下不必憂心,這毒少量吸入沒多大的害處,但若像臣與陛下這般日日浸淫,便是必死無疑了。”

蕭滿問道:“大人為何要這樣做?”

陸理與皇帝少年相識,算是皇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寒門子,頗得皇帝信任與賞識,即使他心底還有替梁皇後複國的想法,可陸忘珩無念也是徒勞。

何況這些年陸理也兢兢業業從沒做過什麽欺君罔上的事,緣何一朝之間便要同皇帝不共戴天了呢。

陸理卻笑着反問她:“公主不是知道嗎,蕭氏竊國。”

蕭滿道:“二十餘載君臣之義,丞相毫不顧念嗎?何況他李南詞可有半分明君的模樣?”

陸理沒答這話,只見皇帝也半天不動,便笑着問蕭滿:“殿下,臣的手段達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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